□张 芳

明清时期的才女群中，黄媛介可以说是很有名的一个。明末清初的大散文家张岱曾写诗赞美她：未闻书画与诗文，一个名媛工四绝。清初文坛盟主王士祯则这样评价她：皆令作小赋，颇有魏晋风致。当时有一个叫姜绍书的画家还这般评论她：楷书仿黄庭经，画似吴仲圭，而简远过之……

我初听说黄才女的名声，心中不免纳罕：一般说来，她那个时代的女子能写几首咏白海棠之类的小诗，填几阕柳絮词那样的小词，已属难得，她却不惟工诗文，且精于书画，真可谓是才媛中的翘楚。她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令张岱这样的大才子亦忍不住赞她“一个名媛工四绝”呢？

后来留意搜寻了一些黄媛介的资料，心中疑团才慢慢解开。黄氏生平大致是这样的：黄媛介（约1620—1669年），浙江秀水（今嘉兴）人，明末清初女诗人，出自儒士之家，布衣杨世功妻。明亡后流亡吴越间，曾于西湖断桥边赁一小阁，卖画自给。著有《湖上草》《越游草》等。

黄姑娘婚前的生活很惬意：父亲是私塾先生，哥哥小有文名，姐姐亦能诗，总之她出生在那种虽非大富大贵、却也世代诗书相传的中等人家。媛介是三个孩子中天赋最高的，在黄父悉心教养下，她在十二三岁之时已是远近闻名的小才女。我们从这首《鸳鸯湖》便可体会到她当时的快乐：轻风贴水飞春燕，佳人宛自帘中见。向水栏杆处处园，梅花草叶春香变……诗写得清丽活泼，很有几分李清照早期作品的影子。

黄媛介大约在18岁那年嫁给了家境贫寒的杨世功。可能有读者会问，黄家怎会同意这样一门婚事？说来话长——原来那杨家早先也是同黄家门当户对的书香人家，因两家关系亲厚，两个小孩也聊得来，于是给他们订下了亲事。不想几年后杨家突然破产了，杨世功不得不中断学业，去外地做小买卖维持生计。世功的生意做得并不顺利，到了迎娶的年纪亦无法备上聘礼。这时媛介诗名日隆，很有几个富家子弟上门提亲，爱女心切的黄父遂劝她另择佳婿。不料她指天为誓坚不答允——家里见她心意已决，只得尊重她的选择，美丽、聪慧而重情的黄媛介就这样与穷书生杨世功结为夫妇。

媛介婚后生活清苦，不过她并不以为意，觉得丈夫已很努力地做小生意养家，自己就该敬他爱他，而世功感念才女妻子辛苦持家，亦分外体贴媛介，小日子倒也过得怡然自乐。黄女士后来怎样想到售卖书画为生的？那主要是随着一双可爱儿女的问世，丈夫那点微薄的收入实在不足以维持家用，她虽不慕浮华，却不能不为儿女计，有一天就与丈夫商量自己想设个小摊卖点儿字画……世功初闻此语不由吃惊，问她：你确定会有人来买你的画？她微微一笑道：我确定。其实婚前就常有人来请我写字作画，不过他们都是爹的朋友，爹不肯收酬金，那些人就送些绸缎吃食了。他又问：那，你一个妇道人家抛头露面在外面卖画，不怕有人围观？她淡然道：不怕。再说顶多开头会有这样的事，时间长了自然没人大惊小怪……世功见妻子说得胸有成竹，就答应让她出去试试。

黄媛介这一卖画就是十余年，因为老家嘉兴毕竟不是大城市，愿意掏钱买画的人少，故而她大部分时间是在繁华的杭州西子湖畔设摊卖画。媛介的书画摊生意到底怎样？史料上说得不很清楚，不过从后来杨世功放弃了小百货生意，转而相帮着妻子售画的举动来看，估计她的收入还说得过去。至此我们也就明白了黄女士何以能“一个名媛工四绝”：她的诗文书画功底本就不弱，加上天天守着明媚的西子湖，每日应顾客的要求不断挥毫，虽然是命题之作，可也是苦心孤诣去创作的，有此历练，书艺画技焉能不日趋纯熟？焉能不令当时的文艺界大腕赞不绝口呢？才华横溢而善于治生，这实在是一名令人难忘的女子。

当然媛介的卖画生涯并非一帆风顺。那个时代的闺阁女子鲜有走到社会上去挣钱养家的，所以她的设摊卖画、出入高门之举，难免引起了一些人的微词。有一回媛介购买笔墨笺纸归来，就独自躲在书房里生闷气。世功关切地跟进来问何故。她喝了一口茶，半晌方说：“有人说我载笔朱门，微近风尘之色。实在太可气了。”原来，黄女士为提高知名度，让作品润格更高些，有时便去参加一些名门闺秀召集的文会。会上，闺秀们的父兄、丈夫偶尔也会赶来写几个字、画一张画，这样的事情让某些吹毛求疵的人知道了，就成了黄女士载笔朱门、微近风尘之色的证据。面对这样的指责，媛介一时也不知怎么办才好，大约就是在这种苦闷、尴尬而孤独的情绪中，她写下了一阕落寞的《临江仙》：“庭竹萧萧常对影，卷帘幽草初分。罗衣香褪懒重熏。有愁憎语燕，无事数归云……”

好在丈夫是理解她的，看她不悦，便安慰：理那些闲言碎语做什么，你行得端，坐得正，凭本事吃饭，就不怕旁人说三道四。好在大多数人懂她的进退维谷：她要是恪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训，凭丈夫一人的收入养不了一家四口人；要是走出闺阁卖画养家，难免就有人说她违背了男主外、女主内的社会角色定位，违反了男女授受不亲的女德。总之，她太难了。

好在，还有人用实际行动支持了她：自参加过几次闺秀们的雅集后，商景兰等大家闺秀不仅定期购买她的书画作品，还力邀她担任自己宝贝女儿的闺塾师，媛介的经济状况得到了极大程度的改善……这时她大大松了口气，是的，商女士等人帮她化解的何止是经济上的压力，同时还有精神上的困扰啊。得此奥援她自然不太会将那些世俗流言放在心上了。

黄媛介，一位早在300多年前就走上职业女性之路的江南才女，一位在世俗、女德和生计的重压下仍能交出精彩人生答卷的女子，我老觉得，她一路走来的人生经验即便对现代女性来说，也依然是一笔祖母绿般珍贵的精神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