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鸣
我和蒲松龄深爱的婴宁,完成了从自然形态向社会形态的蜕变,神奇归于平淡,盛开归于腐朽。
蒲松龄让她“拈梅花一枝”, 后来又“执杏花一朵”, 不是锦上添花的闲笔, 而是一个自然之子的隐喻,婴宁曾经在未受尘世浸染时自由盛开,以至于到王子服家之后,一看就不满意,开始种花种花种花,甚至不惜当掉金钗四处购置良种,反正她只知簪花,也不懂那金玉的珍贵。于是几个月后, 王家也“阶砌藩溷无非花者”。 她就是在这花丛中笑着,遇到了西人子。如此猥琐的人物在婴宁之前生活的那个山谷里是绝对没有的,婴宁并没有想太多,直接“恶作剧”杀了他。
许多人认为婴宁将一位羡慕她美艳的邻人诱骗置之于死地,是她性格的逆转,也是蒲松龄的败笔。我不以为然。蒲松龄笔下的婴宁妹妹,本来就是色貌如花,肝肠似火的。从前她在野山里,与世隔绝,封建礼教的“三从四德”,封建礼仪的“行不露趾,笑不露齿”,婴宁全然不懂,所以她爱笑便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也心直口快,看到王子服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就“顾婢子笑曰:个儿郎目灼灼似贼”;鬼母问她和王子服说了啥,直言相告“大哥欲我共寝”,所以她必定也是嫉恶如仇的。如果说前面的故事里我们看见了婴宁的美和善,那么杀掉西人子,就是她的真。“出于幻域,顿入人间”的婴宁,看似“孜孜憨笑”“似无心肝”,实际上比我们这些正常人要勇敢得多,界限分明得多。我们在平常的生活里,常常会屈服在“平庸的恶”面前,遭到了侮辱,有多少人可以像她那样笑里藏刀,不顾一切地杀入黑暗呢。
婴宁离开了幽谷幻境,最初仍不改其笑,其实这时候她所接触到的已经是人间社会的方方面面,她需要拜见亲属,需要和邻里相处,需要“行新妇礼”……但她只是觉得好笑,婴宁这时候的笑,仍然好奇、天真,但隐隐也有对约定俗成的礼仪的嘲弄,对为习惯所崇奉的秩序的叛逆吧,所以她一气呵成地杀了意图对自己不轨的西人子。
但是杀人之后,她还是怂了。
王子服被告上公堂,婆婆责备她过于憨狂,一系列的后续使她不得不屈服在社会礼法和重重顾虑之下,来到人间这么久,各种伦理观念在她身上一下下敲打,唤醒了,或者说规训出另一个婴宁。这个婴宁无奈地选择了“不复笑”,这个不复笑是有情绪的,她想以此来对抗世俗环境。这个不复笑也是悲哀的,不属于人类未长于世俗的婴宁,屈从了人间平凡压抑的生活。于是,从世俗的,或者封建卫道士的角度考虑,天啦啊,只知道笑的呆女孩终于长大了,懂事了,她不再嘻嘻哈哈, 还和婆婆立flag,和丈夫交心,还要合葬父母,她安于人间生了孩子,狐狸婢女小荣也嫁了。因为婴宁的骤然到来而出现的短暂狂欢终于静默了,一切看似回归了正轨。但是这个正轨多可怕啊,独属于婴宁的浪漫无羁,消失在“正轨”的后面, 她的自然人性, 她作为一个自然之子的如花笑靥,统统都被碾压不见了。站在婴宁对面的人长舒了一口气:好了她终于成了一个泯然众人的妇女了,她和我们一样了!
至此,我和蒲松龄深爱的婴宁,完成了从自然形态向社会形态的蜕变,神奇归于平淡,盛开归于腐朽。如果说之前我们不知道妖魔鬼怪的文学写作有什么批判力量,这时候总算看见了——在强大的社会压力面前,除了让自己合于它的规范,人,别无选择。婴宁非人,尚且如此!
以前以为《红楼梦》那样的才算大悲剧,可是细细地读婴宁,才发现,笑的丧失,花的萎谢,比“泪尽而亡”更让人痛惜。按照我的心意,真不愿意她坠落人间:嫁给王子服,杀人,不复笑,转而零涕……这样一个生于自然长于自然的好姑娘,不应该受这些,不应该戴上紧箍。可是不来人间又能怎么样?这世上所有的人,不是都渐渐失落了自己的童年和赤子之心吗?一任天真的婴宁,最大的意义是观照了蒲松龄的理想人生状态,一种不受任何约束、完全自然的人的存在状态,这种生存状态是他渴望的, 同时也是当时的社会无法容忍并竭力要扼杀的。婴宁,不仅仅是一个美好而不幸的女孩,是蒲松龄对女性或者说整个人类生存困境的一个文学发现,也是他《聊斋志异》的“孤愤之书”里,屈原式的香草美人。“我婴宁”的笑声消失了,蒲松龄的理想人生也幻灭了,他知道一个纯真的人,只能生活在幻境中,飘浮在想象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