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伟
时入六月,炎炎夏日,不约而至。比起古人纳凉,乃至皇帝冰块降温,今人要幸福些。清晨趁早,我推门外出,吹吹凉风;夜间燥热,我闭门读书,吹吹空调。院门、家门、书房门、厕所门……门里门外,我是进进出出,熟得不能再熟。但因不谙建筑学,我还是门的“门外行”。 “门外行”大有人在,像钱锺书先生就偏爱窗子。他写过《窗》,提到门:窗前望春景,人可不出门。门显然是窗的陪衬。还有“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的作者卞之琳,干脆连门都不要了。自古以来,文人墨客,多喜倚窗而坐,像钱先生品美景,像卞诗人赏佳人。爱美及美,窗户由此常驻文人心底。而门呢?身才进,就脱身,真是人入门中,一“闪”而过,哪还有什么时间去遐想?更何况今天的人,大多久居楼中,打开一门望一门:房门、屋门、对门,还有电梯门,“门门”相卫,怎比窗窗相望呢?
其实谈及门和窗,不应该忘记墙。门有两个极端,一个是墙,一个是窗。厚厚的门被完全锁紧,就是墙;重重的门被完全推开,就是窗。半开半掩的门,徘徊在墙与窗之间,就像恋爱中半推半就的女子,彷徨在理性与感性之间。门不会永远推开或关闭,正如人也不会永远理性或感性。人一旦过于感性,失去理智,就像墙或门会无限趋近于窗,防御功能荡然无存。英国人有个谚语Katie bar the door(凯蒂闩门),源自民歌:相传凯蒂和丈夫先吵架后打赌,不先说关门者赢。两人保持缄默,引来贼人,大祸临头。凯蒂闩门的典故,很像祸起萧墙。萧墙又名塞门,古代宫廷中当作小门的矮墙。门也好,墙也好,只是外在;凯蒂闩门也罢,祸起萧墙也罢,才是内里——亲人只有和睦,墙、门、窗,才能浑然成家,抵御风雨。
大门在家中的友人是窗、墙。大门在室外的友人是路。人出门在外,要有门路。多个朋友,多条路。张謇在南通,沙元炳在如皋,韩国钧在海安,又有陈端、陈君楳、张藩、许树枌诸友辅助,才有了南通的“模范县”,如皋的“中华第一大县”。没人也就意味着没路。英文中No Way,本义没路,表示粗暴、严厉地拒绝别人,中文译为“没门”。路有大有小。家乡如皋的俗话中“走小路”“跑小路”,就是含蓄地指责男子背叛婚姻。门有前有后。普通话中的“走后门”,几乎无人不知。即便是西方人,多少也有同感:常用“a backdoor meeting”(后门会议)表示:秘密会议。 人也有前门:门牙;也有后门:肛门,但最重要的是脑门。就像阿Q字母中的一撇,象征着辫子;门字上的一点,就好比脑门,是keypoint(关键点)。以脑为匙(key),以史为鉴,开前门、走大路。小路与后门,要不得。
要不得的还有门的本土化。中国人的门,就像林语堂笔下中国人的脸,擦门好比洗脸,踹门好比翻脸,旧门好比老脸。门面也妙,脸面也妙,最妙的是都可以装。《金瓶梅》中的潘金莲抛出给大官人“装门面”的诱饵,好说歹说从西门庆处钓到上等皮袄。阿Q就没那么幸运,他只有件破夹袄,从里面捡到三四只虱子,去和王胡子争脸面,失败告终后,只能从小尼姑那里找面子,最后又被赵老爷一巴掌打得颜面尽失。门面、脸面,归根结底还是面子。在古代,现实往往比小说更小说——穷人是没有面子的。像潘金莲、阿Q,即便有些许面子,还不是富人赏的。
除去装门面,人还有很多艰难的抉择。人生的屋子很大,装着许多房间和房门,房内是困境或机缘。开门还是关门,实在不好决断。就像芥川龙之介《罗生门》中的武士,为了生存,破门抢劫老妪;又像夏目漱石《门》中的阿米,为了爱情,和前夫的好友守在门内,坚守幸福。不可简单地采取世俗的道德观,评价他们的好坏。人性的门,往往扑朔迷离。我还是推门外出,向友求教,抑或闭门读书,寻得答案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