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 眉

而我跟佩兰，是相识于微末之时。我以为它只是一个家常女，结婚十年，有两三个小儿女，见一点小世面，犹余风韵也不自知，小脸长身，举目望人不言语亦含笑，一个快要中年而又并不中年的乡下妇。四方邻居及公婆老公，都有点点欢喜她。佩兰，佩兰，他们喊她的时候，自然而然。我只是本能地觉得，她和薄荷佬儿这样的乡下老侯自有不同。薄荷是一个老侯，它那一股子很冲的味道，简直具侵略性的，没有忌惮。而佩兰，是芬芳怡人的。她有一个妇女的样子。

佩兰在我们的庭院里。清明前后，种瓜点豆。跟瓜豆一起下地的，也可以有佩兰。总在清明端午的当口，种佩兰最好。种子是去年冬天收好了的，搁在工具房的后窗台上。也插在中堂前的瓷瓶里。佩兰老了以后的干枝，常常被剪来插瓶，作干花，香。尤其梅雨季节，家里有一瓶佩兰干花，那香气好似具有穿透力。它那圆扁扁的种子，青椒籽大小，也干在枝上，不肯掉。种的时候，捋一捋，佩兰籽就掉下来。或者剪一段干枝，也可以冲茶吃。

出佩兰是在一二十天后。总之不是一件复杂事，跟种黄瓜，种香瓜，种蚕豆，种大椒一样一样的。若你硬要说有什么不同，无非就是心情不同罢了。种粮饭跟种花，是很有些不同的。种粮饭的心情，不自觉的重。因为有责任背在身上。而种花者的心，是轻的。依稀着花的姿影。没错，我们把佩兰归为花的一类。凡是不上饭碗的，庭院里种的，我们都归为花。自生自灭的野草除外。而有些野草也是要上饭碗的，它们上牲畜的饭碗。麦珠，繁缕头，婆婆纳，青草，都是猪羊的好吃食。

不上饭碗的，可以上茶碗。夏天闷人。壳子样罩着蒸出来的湿气。平原上没有风。这时候，总想驱车回老家去，过一田田的秧，水的波光泛凉意，只为掐一枝佩兰。

佩兰在茶碗里。它一直在等待滚烫的热水。只有滚烫的事物才能发散出灵魂的香气。很想不用灵魂这个词语。但是有什么办法呢？难道佩兰的香气不是发自灵魂吗？没得别的词可用了。你也看不见它的香气在哪里。你也不能摸得着它的香气，像摸得着它的叶子。佩兰的香气，就是要靠滚烫的热水冲出来的了。吃一口佩兰茶，舒服，惬意。萦绕口齿，滋润焦渴的沙漠。在夏天，我是沙漠。佩兰是我的茶菩萨。它解救人，于湿邪的困境中。

作为菩萨的佩兰，不是一个小气人，把香气弄得袅袅夭夭。作为菩萨的佩兰，它的香气大方豁达，泼在五脏六腑。而又不肆无忌惮。它是端庄的，懂收敛的。我认识的佩兰就是这样子，美好而自持，知节制。一如它茶碗里碧绿的影姿，仪态举止从容舒缓。不论有风无风，在庭院还是在茶碗，抑或者作为干花在瓶里的时候，佩兰都是一种有款段的植物。

佩兰，薄荷，藿香，古人的医学书说它们是一个药三角，专门解暑化湿。农人没这么功利，也不懂医书。喝佩兰，源自本能。夏天得了热伤风，掐一枝佩兰冲茶吃，不肖几次，大抵上感冒就好了，头也不昏了，喉咙也不疼了，鼻子也通气了。老奶奶们另赐它一个名字，叫作醒头草。

佩兰难养，难在招虫。有一种黑小的虫子，总是腻在佩兰的花上跟叶上。小小的薄翼，时时作势要飞，又不飞。我们叫它腻虫子。佩兰的香气吸引了腻虫子。腻虫子常常跟人争食吃。人的灵魂吃佩兰的香气，腻虫子也吃佩兰的肉体。

我认识的佩兰有两种。一种紫花，一种白花。紫花者紫茎，白花者绿茎。紫佩兰，白佩兰，都是佩兰。气味也差不多，叶子也差不多。至于老了之后的样子，几乎更是差不多。我查了植物书。猜想白佩兰就是河南人的香荆介。而紫佩兰，则肯定是罗勒。

佩兰为什么会有罗勒这么一个洋名字？我有点百思不得其解。书上说，罗勒原产亚洲热带，又叫九层塔，金不换。这么说，紫佩兰其实是一个外来人口了？从洋地方嫁过来的？叫它九层塔，我能理解。估计跟它的种子有关，一层一层的长上去，正是一个塔的样子。至于叫它金不换，大概是说它的药用价值吧。

作为家常女的佩兰，在我们的庭院里，在茶碗里。而作为洋人的罗勒，则也在西方人的餐桌上。据说意面的青酱，比萨饼，还有泰国菜，熬汤，都会用到罗勒。我没有吃过。

如此说来，也许我们叫作白佩兰的佩兰和叫作紫佩兰的佩兰，根本就不是同一种佩兰。谁知道呢！

千变万化植物们的名字，有时候真有点胡头大乱搞不清爽的。村野里那些女孩儿的名字，也有搞不清爽的地方。譬如我曾祖父，就有两个孙子叫文泉。而曾孙女里头，叫小琴的也有两个。比如我的婆婆朱翠凤，有人叫她翠凤，有人叫她瑞凤。如果你问她到底叫啥，她则说家里人连名字都没帮她取，一直没有名字好多年，可能取名字的先生想让她叫瑞风，可是多年来大家都叫她翠凤。说到最后，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确切的名字，只好拿身份证给我看。身份证上叫啥就是啥。

植物是听话的物种。千百年来，人叫它啥，它就是啥。可变的是植物的名字，不变的是植物的性情。你叫它兰也好，泽兰也好，佩兰也好，罗勒也罢，九层塔，金不换，香荆芥，薄荷树，西周的诗经，孔子的猗兰操，李时珍的本草，乡下老奶奶，什么书什么人都只能给它命名，而不能替它改命。

今年夏天，我要把佩兰挂在我的衣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