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望子
相信浪漫。浪漫只存在于魂牵梦萦的春之梦。当浪漫遭遇火车,换来的只能是冰冷的现实。火车上的浪漫只可远观不可近看。所以我更喜欢坐慢车。慢车可以打开窗户,窗外移动的风景就像电影的慢镜头,青山绿水可以擦拭你的眼睛,鸟语花香可以撞击你的神经。我住在海安,单位在南京,常年往返于两地。冥冥之中,上天好像知晓我的喜好,才安排了这样的生存方式。这条线路极为繁忙,学生多;学生们离开家乡,成家立业后居住在城市,便又轮到他们的父母奔波在铁路沿线了。有一次我好不容易买到一张票,无座的站票。站也没有站的地方,便楔在车厢之间的节头处。节头处的人也很多。人挤人,和公共汽车有得一比,可是大家都很安静。安静地倾听着来自车厢内的笑声。大家也很谦让,尽量不触碰到对方的身体,这和公共汽车的状态又正好相反。我的身前是一个小女生,背着个包包。包包把她与我间隔开来,我还是努力地不碰到她的包包,仿佛那只吊着小熊的包包也是她身体的一部分,那只可爱的小熊就是她身体的秘密探头。这样我就在她的身后形成了一道保护性屏障。我这样做其实也是有私心的。她正在看书,偶尔推一推眼镜。她竟然在看书,在如此昏暗的光线里,在如此糟糕的境况下。她看的不是流行读物,也不是时尚杂志,是一本《海子的诗》。哐当,哐当。她的书页不时碰撞着节头处手风琴状的内壁。火车经过大桥下面时,会突然一黑,她刚巧翻过一个页码,纸张掀动的细微之音,就像春蚕啃桑叶。什么时候,我的耳力变得这么灵敏了!透过她带茸毛的颈,我费力地追寻着她阅读的节奏,我下意识踮起脚跟(其实她比我矮小),伸头凹颈,追寻那些似曾相识的字迹,心情异常舒畅。仿佛她是我的一个知己,一个永远不会相认不会再见的知己,但她是自己人。
也有不赶巧的时候,我就只能坐大巴了。大巴也是慢车,时开时停,为了带客。旅客们怨声载道,我也是苦不堪言。同样是慢车,心态差异怎么就如此之大的呢。火车之慢,还有个好处,就是经常临时停车,让快车先过。于是坐慢车的人们就会陡然驻留在一个陌生地段,移动的风景也定格下来,好像你不经意间按下了暂停键,做一次必要的缓冲和补给。火车上的人开始伸懒腰,活动筋骨;我张望着窗外,好奇地盯着鱼塘里的增氧机喧腾出的浪花,忽然有一种跳下车去走一遭的冲动。我不知道火车会停多久,即使知道我可能也不会真的跳下车,但冲动仍在,这冲动的感觉被我写进了小说《老有所爱》当中,作为对自己欲跳未跳的某种偿还。倒是有次在南京开会,呆的时间长了,便有些厌倦,随意地给一个朋友发短信,说打算去看看他。他说那你来呀,你不来就再不理你了。本是玩笑话,他这一说,我当真打的去了车站,刚好有票。我登上了去宁波的火车。第二天上午的宁波下着毛毛雨,我们打着伞去看天一阁,在湖畔吃了海鲜。傍晚时分,告别朋友,我重新上了火车,美美地睡了一觉,到南京,上午的会议正好开始。身边的朋友悄悄问我,昨天你死哪儿去了。我说我死在梦里了,梦见自己上了一列夜行的火车,火车把我丢在一个我再也找不到的地方了。
还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学校组织我们去桂林旅游。有人单飞,有人双飞,我全部报的是坐火车。先坐长途汽车到上海五角场,晚上从上海火车站出发,开始一天一夜的漫漫征途。那是个炎热的夏天。车厢里只有蒙着蛛网和灰尘的电风扇,可能还离你很远,就是坐在风扇旁边,吹面的也是热风。好在我们阵容强大,整整两个车厢,不由令人想起张晓刚的油画《大家庭》。滚滚热浪中,充塞着方便面的气息。我从未吃过方便面,哪怕再饿。但我知道这就是生活的味道,粗粝,热气腾腾,火烤火燎。我们累了,就坐在自己的硬座上闲聊,缓过劲来就打牌,或者跑到隔壁的车厢里吹牛。那次旅行的记忆,除了在桂林和相识已久从未谋面的作家鬼子碰了碰头,跟他在一个粥城喝了些啤酒,就是火车上的愉快,别无印记。返回时,人少了三分之一,但感觉依然如故。那感觉就如同小时候喝年酒,吃流水席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