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紫琅茶座

凌晨四点的鸟鸣

□江 徐

凌晨四点,听到第一声鸟鸣声,像是打了一个俏皮的口哨。

凝神听下去:一两声,夜的枝头开出娉婷的花朵。一两声,梦的葫芦藤上冒出小小的卷须。

有时候手上做着琐事,听到窗外一只鸟啼鸣,它仿佛在说“算了算了算了”,另一只鸟回应“好的好的好的”,心里一乐,觉得鸟也好笑人也好笑。慢慢意识到,听鸟声,真正倾听的,是自己听鸟时的心念。此一心念,如一粒鸟,立在黑夜的枝头,凝着神,用耳朵凝视寂寂黑夜里的天籁之声——鸟鸣南窗外,鸟鸣北窗外。当我观它,它在虚空中显现。当我忘它,它在虚空中隐化。当我观它,众鸟皆鸣。当我忘它,市声喧腾。

有些早醒的清晨,我等候着,等候凌晨三四点的第一声鸟鸣。也不知道都是哪些鸟,那些圆润、光滑、婉转的叫声,像管弦,像丝竹,像啄木鸟觅食,圈圈圆圆像色泽艳丽的波普圆点,丝丝缕缕像纷纷洒落的银色雨点。有时又像挑逗,像挑衅,像惊疑,像憨笑,像此起彼伏的水泡络绎不绝地突突往上冒,像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此起,彼伏,彼伏,又此起。从一鸟独鸣,到很多鸟参差不齐地奏鸣,静静听着、玩味着,在此过程中想起一位古人、一篇古文、一处优山美地。

明人袁宏道,荆楚人士,在吴县任职的两年期间六游虎丘,后来写下一篇《虎丘记》。这片姑苏名胜地的春花秋月、夏雨冬雪都让他流连忘返。最难以忘怀的,当属虎丘山上的中秋之夜——

中秋那天,苏州城的百姓全部出动,家家户户,男女老幼,全都盛装打扮,呼朋引伴着来到虎丘。从千人石,到山门,全都分散着游人,唱歌用的檀板堆积如山,酒器里盛的酒水呀,就像秋云流泻。那场景,看上去像什么呢?亲历其中的袁宏道写道:“如雁落平沙,霞铺江上,雷辊电霍。”他觉得,用电闪雷鸣都无法形容当时的热闹盛况。

一开始,人们比较随意,秩序也混乱,大家纵情饮酒,随喜放歌。成百上千人一起放声高歌,你唱你的,我哼我的,歌声此起彼伏,像同时开很多台收音机。慢慢的,按照节奏摇头顿足者剩下十几人。时光推移,不觉间已到后半夜,明月浮空,纷乱的乐器都已停息,只有三四人还在自信地唱和。不多时,仅剩一箫、一笛、一个人敲板而歌,“竹肉相发,清声亮彻,听者魂销”。

月光静静洒照,地上的人们沉浸于佳节气氛中,身心微醉,如杯中甘醇酒,又似山中澄清泉。到了深夜,月影疏落,树影斑驳,大家还不舍得归去,歌也不唱了,箫也不吹了,屏气凝神听一个人吟唱。这最后的歌者是谁呢?是从虎丘中秋之夜的好声音里层层筛选出来的冠军。那是怎样一种歌声呢?文中写道:“音若细发,响彻云际,每度一字,几尽一刻,飞鸟为之徘徊,壮士听而下泪。”

凌晨三四点,窗外第一只鸟开了腔,然后远远近近三三两两地,几十只鸟此起彼伏都开始啼鸣。正是这一过程,让我想起四五百年前,姑苏虎丘上,从众人欢歌,到一人缓板而歌,再到夜深人静之际一人清唱的场景。

这样的盛宴,这样的烟火流水,如今已经无处可寻,唯有清晨的鸟鸣一如从前。

那些如急雨、如私语、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鸟鸣,那些婉转、悠扬、引吭、咕哝、像吹出一小串光洁的水泡刹那湮灭、像一衣华丽的波普圆点瞬间灰飞的鸟鸣,仿佛一场献给晨曦的表演。当这场四十多分钟的天籁之声退场,轮到远处那只伯劳鸟开始独唱,白天即将到来。

2022-07-26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04974.html 1 3 凌晨四点的鸟鸣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