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望子
我的火车往事可以装满二十二个大车皮。想起这一系列的火车片段,就像是在放电影,身临其境欲罢不能。
光阴到了2007年,创作室安排我们去柬埔寨看吴哥窟,或去尼泊尔看国王遗址,还可以坐小飞机看珠峰之巅。都被我婉拒了,我跟着工会组织的人马去了一趟河南焦作,登云台山。我的命就是这么好,坐在火车上,驰骋在中原大地,又是一番景象。中原,华夏文明的发源地。而现在,我就行走在这历史的巨大版图上。那次旅行,我带了儿子,许荣带了儿子,晓华带上了女儿,如今这位才女已经成了80后新锐评论家了,汤海若带了女儿,如今就读于巴黎政治学院,叶兆言带上了太太。许多人都拖家带口,小家庭组合成大家庭,就像俄罗斯套娃。睡的是卧铺。到处都是欢歌笑语,也有亲切的轻声轻气的交谈。少男少女们爬上爬下,奔来跑去,或者娴静地坐在窗前,目光越拉越长。返程时,因为下雨塌方,也有说是路基毁损,这一停就停了六七个小时。可这有什么要紧呢。机会难得,大家表情轻松,什么事儿也没发生的样子,交流着这次旅行的观感和回家的打算。因为临时停车,我们还在洛阳歇了歇脚,吃了顿丰盛的晚餐。这是计划之外的安排,再苦不能苦孩子嘛。而意外,往往意味着惊喜。那时已是晚上十点左右。吃完饭,我们到广场上溜达。夜晚的广场亮如白昼,也闹如白昼。广场上人山人海,乐声震天。洛阳的老少爷们儿正在练习集体舞呢。跳舞,有时还真是练习生活练习爱的一种方式哩。传说中的洛阳,以一朵花(牡丹)、一个词(洛阳纸贵)和一个洞(龙门石窟)而名满天下。因为坐火车,我却看到了一个舞蹈中的洛阳,仿佛我在阅读一本城市之书时翻错了页码。
离开时,我竟有些恋恋不舍。
我的火车往事可以装满二十二个大车皮。想起这一系列的火车片段,就像是在放电影,身临其境欲罢不能。我不管它朝哪里开,坐在火车上,就是我的全部乐趣。如果对座没人,我可以掏出脚来,伸展大腿,毫无顾忌地放上去。看到一个红脸膛的庄稼汉,老到地从油渍斑斑的包里取出小CD,放碟子看,顿时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无数的人头簇过去。我心神一动,也取出电脑,启动电源,调出文档,修改或继续完成我未尽的文字。我的很多作品都跟我一样,有着火车经历。有时就是增删一个字词。有时就插入一个句子。车厢里某个人的一句俏皮话,会改换我的念头;一个小段子,会让我重新调整故事的走向。我不断地打开或关闭电脑,显得六神无主,却兴趣盎然。我感谢车厢里的陌生笑脸,而这一切都是坐火车带来的好运。
在长春,我坐过轻轨。我把轻轨也当作火车之一种。地铁不是火车,地铁里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不会去想,更不可能开往春天。轻轨迅猛,恍若我在前往火星,但它不断地停靠,不断地启程,不断地让你返回现实:一个小镇,一个城中村,都可能给你异样的联想。从长春到沈阳,我坐的是动车。和谐号。我没想到动车也有无座的时候。说是下一站有人下。下是下了,又有人上了,上车的人举着票,慢慢走近那个刚刚空下来的尚有余温的座位。公主岭。四平。开原。铁岭。每一站都重复着同样的程序,我不得不重复地游走在希望与失望之中,这很有意思。不过动车里很干净,温度适中。我索性不再去想座位的事了。我坐在车门里的台阶上,连报纸也没有垫,取出一本外国文学杂志看起来。因为老是有人上车下车,一个女乘务员,美丽的小姑娘,便建议我到厕所去。到厕所去!我疑惑地跟着她,盯着她头上挽着的髻和髻上的发卡,她看看左右,悄悄地把厕所的门打开,还提醒我从里面闩上,免得别人打扰。这是一个多么清洁的香喷喷的厕所呀,如果她不说是厕所,我会认为自己拐进了面包房。和飞机上的一样,又比飞机上的宽敞。合上马桶,我舒舒服服地坐在盖子上。竟然在火车里,拥有了一小片天地,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虽然只是临时的,我已很心满意足了。我知道,我坐在台阶上看书的姿态,惹得小姑娘动了善心。我感动于她冒险的帮助,又因了这感动,再也看不了一字半行了。凝视着厕所光溜溜的门,我想就这么坐下去多好。一直这么坐下去,没有人知晓,也不和别人分享。门外和窗外是呼呼呼的声音。这空间很小,更显其珍贵的温暖。我甚至还可以点上一根烟,又立刻自责地掐灭了这个卑鄙的想法,顺手扭了扭冲水阀。抽水马桶里呼的一声,闷闷的,我挺直躯体,一阵爽快,好像身体里的卑鄙被冲刷到了路基上,被飞快地碾碎,直至消失殆尽。只可惜看不到窗外。要想看窗外,就必须别过头去,一百八十度地向后转。我突然拍拍脑袋,直骂自己傻蛋。我反向骑坐到马桶上,靠近窗口。看见了,看见了,我看见了我想看的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