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华英子
那年,接父母从上海弟弟那回来的路上,不知为何,父亲突然尤为伤感:你看,我和你妈在吧,你和你弟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一家人,倘若哪天我们都不在了,你们便只能算亲人,亲人和家人,还是略微不同……心微微颤了下,下意识踩了踩车刹。所有人良久沉默,不再说话。
父亲一生乐观要强,未曾见过几次起伏不定的时刻,直至现在也是,偶尔生病,会嘱咐母亲不许打电话给我们。好在交通便利,城里与乡下老家的距离不过十来公里,若有担心,开车立回。
婆家没有节日概念,即便春节,即便中秋,也无半点仪式。婆婆的理念是,日子不过平常,无论节日与否,寡淡闲散着挺好。我母亲却完全不能苟同,她觉得所有的节日都该好好过,隆重过,轰轰烈烈地过,似乎永远对生活充满热忱。我婚后不久,先生便斗胆提议,但凡大的节日,不如去乡下,和我父母一起过,他觉得有趣,也觉得节日更像个节日。自然,一拍即合,两家老人皆大欢喜。如此,一晃便是很多年。
老家村头有一土地庙,传说由村里已故的老人募捐修建。每年中秋,母亲会提前备好供品,她不会等我们一同前往,每次都会自己早早过去上香,拜祭,许些心愿。后来村委命人拆除,说国家不允许封建迷信的存在。母亲很是不解,说怎么会是迷信,天上是有月神的,月神可让家家户户都团圆,理应祭拜。我们都不反驳,顺着她说,是是是。
很多年来,弟弟总会赶在中秋晚饭前回来。我和他都是从小被温柔相待的孩子,长大后自然习惯相对亲密的关系,平常虽是相隔两地,但一旦团聚,会瞬间炽烈。我们节日回老家,母亲早已煮好卤好炖好煲好,用不着旁人劳作过多,只在说话间插进一些零星轻便的活儿,灶膛里添把柴火、洗净水池里遗留下来的水渍,又或,将她炸好的藕饼和各种菜肴端上桌。整个过程,我们充分享受孩童时才会有的快乐,肆意又放纵。
近几年,弟弟不便常回,怕来回核酸隔离影响孩子上学。每逢中秋,就剩我和先生回去了。父母虽心有遗憾,但嘴上不说。他们每次在饭菜端上桌的第一时间,必定会和弟弟视频,然后让我们姐弟相互问候,随后边吃边直播,仿佛这样就可以填补遗憾,算是团圆了。
饭后,母亲会在院子里搭上茶台,用家里祖传的方凳,四面雕花,暗红的油漆因年月久远稍稍斑驳,但莫名有些庄重。母亲在方凳上摆上几碟糕点,红枣,以及月饼,又将苹果堆叠成宝塔状,最后搬出堂屋的香炉燃上三炷香。农村的夜空繁星璀璨,月光也分外皎洁,我们坐在院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大多是些回忆,我小时候的,我弟小时候的。院子里有金桂,秋风袭来,芬芳馥郁,等三炷香燃尽,我们也染了一身桂花香,回屋。
父亲和母亲不爱随我们住城里,说不习惯。他们只愿守在老家,就像守着一份天荒地老,随时迎接我和弟弟奔向那里,像每个曾经放学归家的时刻。就是这份对幸福对家人的贪恋,支撑我们在外度过漫长的时光。他们在,那些雨后开在院子里的花朵,无论是星星点点,还是丛丛簇簇,都是家的味道。我和弟弟,也都永远是这个家的孩子。
从前觉得生活在别处,活得文艺,总想寻异乡的某一处化为桑梓,而今会心甘情愿在脚下这片土地踏实温暖地生活。曾经一心想去的远方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就像繁花终究会谢,就像笙歌终究会停,只有父母在的地方,感觉才会安心与完整。
今年中秋,弟弟应该还不能回,但庆幸我们都很好,无论身体,还是生活。我应该还会在老家陪父母分吃各种口味的月饼,还会在院子的桂花树下聊聊当下,也聊聊未来。至于那些回忆,就留着弟弟回来一起分享好了。当然,我也会在月下许愿,愿父母安康,愿我们如常,愿所有人千年不够,愿中秋的月色,年年依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