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伟
美好往事像酒,越久越香。记忆的酒,令人陶醉,也令人模糊。就像何乐蕊老师的英文本名,如何拼写,我几近忘却,仿佛一支早年喜好的乡村歌曲,留下的只有依稀悦耳的旋律。她是奥克兰大学亚语系的老师。作为学生,她的名字常常挂在我的嘴边,读起来也许是Hillary(希拉里)。她和中国有缘,不妨称她为何乐蕊吧。
直到大学的最后阶段,我才有幸成为何乐蕊老师的学生。奥大的人文学院,颇为严格,要求每位本科生至少选学两种主修科目,须获双学士学位,才可毕业。起初,我选修了经济学及日文。学习日文的同学中,既有高中就已寓居日本的交流生,又有是日韩混血儿的青年。他们学得如“日”中天,我倒是“日”渐式微。于是,我改修亚洲学。海外不少名牌大学,都设此系,说是亚洲学,实际上围绕中、日、韩三国,涉及东南亚各国的文化历史,进行研读。
何乐蕊老师有些另类,总是骑着一辆自行车,头戴头盔,身着赛服,灵活地穿梭于高低起伏的校园。几次遇到她的“宝贝座驾”,便有亚洲学的同学,聊起何乐蕊的生平。她毕业于英国名校,不是牛津,便是剑桥,主修中国文学,曾往北京拜见过不少中国作家。她和系里的康浩(Paul Clark)教授形成鲜明对比。康教授是男的,倒像女的;何乐蕊是女的,倒像男的。她身材健硕,长脸后扎着个短辫子,平日不苟言笑,让人很难接近。她教授的必修课Asian 200(亚洲个性学),每年总有几个学生挂科,延迟毕业,因此她成为系里为数不多的“杀手老师”。
2007年第2学期,我先选修何乐蕊主讲的中国比较文学。学生很少,上课氛围很轻松。她和我们围坐一起,一边讨论,一边上课。其间,还让我们各选一位自己喜好的中国作家,自制PPT讲解。何乐蕊喜好萧红的小说、赵树理的语言,也述及朦胧派的诗人。因为撰写论文,她还借给我一册诗人北岛的集子。朦胧派的诗人中,我素来痴迷顾城,对于北岛不甚了解。翻阅那册书,看到扉页著者的签名落款,我才知道北岛原名——赵振开。北岛于20世纪80年代,作为访问学者前往英国,由此结识何乐蕊,签名送书。何老师笑着向我述及旧时相会,赵先生那时名气不大,待人都很友善。她很珍惜诗人的签名,再三嘱咐,书一用完,立即归还。
中国比较文学,我轻松过关。亚洲个性学,我读来就更为轻松。倒不是因为课程内容简单,而是2008年第1学期,我修完最后一门课,便可毕业。第一节课,何乐蕊带来一份包装精美的小礼物。她笑说里面是可口的巧克力,将送给课代表,又问谁任?亚洲个性学不好学,无人应答。何乐蕊灵机一动,征得大家同意——最后一位进门的学生,便可获得礼品。“幸运儿”是位韩国女生,姗姗来迟,先甜后苦,成为课代表。
第一回课堂,很活泼;第一篇论文,很严格。说是论文,其实等同于期中考试,占科目总分25%。论题是阅读西方学者所述亚洲建国史的三种模型,选择任意一个亚洲国家,探讨相关建国史符合三种模型中的哪一种。她的问法很狡猾,很有误导性。选择好研究对象,尤为关键。东亚学子,各爱各国。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中国,幸好熟稔近代史,寻得答案,时代不同,模型不同,此外还有中国特色。拟好提纲,估算字数,远远超过老师的限制。
何乐蕊鼓励大家动笔前,充分利用老师固定的办公室接待时间,前去探讨。她的办公地是一间斗室,外有地毯。两位韩国学生先入一步,我取下沉重的书包,贴着墙坐在地上。无意听到三人对话,学生的判断有误,何乐蕊不曾反驳,反倒连说Yes。我很迷惑,她是个诚实的老师吗?三五分钟后,轮到我说,她基本同意我的思路,只是善意地提醒:“论文可以写长,只要有材料,有趣味,但千万不要像老太婆的裹脚布——又臭又长。你是中国人,应该知道这话……”最后,我好奇地问她,为何不指导先前的韩国学生。何乐蕊坦然解释:“爱国可以理解,她俩选择韩国,不过韩国历史复杂,就像中国,很难答好,关键她俩连自己民族史都不太清楚,就来探讨。我若将正确的思路、答案,告诉他俩,等同作弊。这对其他学生不公平。你说呢?”我沉默过后,陷入沉思。她的话不无道理,治学像登山,不可在山下就待人援助。
我在小组辅导班收到论文文稿,获得80多分。邻桌的同学告诉我,上一组是何乐蕊发的论文,她透露Tom(我的英文名字)的英文不算很好,但他有认真独立的思索,因此打了全班最高分。何乐蕊从未当面表扬我,也许学过中文,她懂得“近则正之,远则称之”的内涵。
我算不上是一个好学生。毕业季,何乐蕊真心劝我,续学英文与亚洲学,将来必然会是很好的研究生。我已厌学,又有经济压力,只好作罢。她算得上是一位好老师。作别十余年,我仍怀思何乐蕊老师,不因论文高分,只因教诲令我终身受益:撰写论文的目的,不是学透知识,卖弄知识,而是学会思索,寻得途径,解决人生旅途中遭遇的新问题。“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何乐不授?教育的真谛,正如蕊师所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