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林下云烟》为书名,颇具古意,书中云集了海上众多书画艺家,从艺的史迹以及轶事趣闻,识得个中三昧,以飨同道。
一为学养。旧式艺家,家学不可小觑。郑氏笔录的诸多书画艺家,家学渊源。
绘画大家李毅士,曾绘《长恨歌画意》三十幅,将白居易的《长恨歌》化史诗为史画,名噪一时。其父李宝璋,擅丹青、工诗文,著有《待庵题画诗》《毗陵画征录》;其叔李宝嘉不仅著有《官场现形记》,几笔花鸟,也是活色生香。李毅士耳濡目染,自小执笔涂鸦,残水剩山、花卉鸟兽,颇多趣味。加之其父悉心指点,见识自然非同一般。
名重海上的赵叔孺,以画马驰骋艺苑。其父为清咸丰名翰林,曾任同治帝启蒙老师;其外舅是闽中大收藏家。吉金文字,历代名画,不一而足。吴道子的刘备、曹丕、孙权三幅白描帝王图,也出自其外舅的收藏。赵叔孺从小喜画,八岁时,家中会宴宾客,名流沓至。众人耳闻赵叔孺擅长画马,便邀约对客一试。赵叔孺起身作揖,执笔一挥而就,见者无不咂舌。其外舅即相中赵叔孺,断言:“此子他日必在画坛出人头地。”
二谓眼界。学养决定了眼界,而眼界又使得艺家不甘囿于一隅之地,而是将目力投向更多的艺术领域,以触类旁通,相得益彰。
吴湖帆自幼受家藏熏染,浸渍于历代名家金石书画之中,天下妙观得以揽于腕底。成年后,吴湖帆避乱迁沪,鬻艺为生,成一代绘画宗师。吴湖帆山水长卷,笔墨古劲,意韵夐远;松竹梅荷,超然脱俗,风韵嫣然;即使是少见的人物临摹,也是吴带当风,曹衣带水。张大千曾盛赞其“熔铸宋元而自成一家”,“画家画当数吴湖帆为第一”。即使天下重名,吴湖帆仍然矻矻探究旁艺。书摹宋徽宗瘦金体,委婉有致,后学米襄阳,清秀端庄。制印古朴,补帖乱真,填词清雅。他还身怀一绝,鉴赏古画:一览之余,立下断语,百无一爽。为此,他还应邀数番北上,鉴定故宫文物。可见其辨伪识真的眼力,即使饱学之士,也难以比肩。
女画家周炼霞,有“金闺国士”之誉,其父从尹和白学画,由此,她自小便通六法。十四岁拜画家郑得凝为师,又从朱古微学词,从蒋梅笙学词。她曾与顾青瑶、吴青霞、陆小曼等组织女子书画社,蜚声画界。《林下云烟》中有周炼霞四条屏花鸟的插页:奇葩异草,翁然可亲;飞鸟鸣虫,栩栩如生。郑氏称其“体态清便宛转,如流风回雪”,本身就是一幅绝美的仕女图。周炼霞曾题画梅“春愁如梦无尽处,只有香魂化冷云”妙不可言;而她与瞿蜕园合作的《学诗浅说》,迄今仍是诗学爱好者枕边书的不二之选。
曾与黄宾虹联袂举行画展的名流马万里,刻一朱文大印:“吉金寿石藏书绘画校碑补帖珍玩弄玉击剑抚琴吟诗谱曲均为曼公平生所好”,可见艺家的兴趣何等广泛!
三即情怀。艺家的情怀与艺品密不可分。郑氏笔录的两件小事饶有趣味:
吴昌硕生前,伪作盈市。有购得立幅者问其真伪,吴昌硕见之,莞尔拂须:此画笔墨稚弱,大概是我早年之作,只是记不得了。事后,人问何不直接否认。吴昌硕又是一笑:伪作者迫于生计,委实可怜,好在明眼者自有人在,何必夺人口食。其雅量可见一斑。
画梅四十年的胡石予,有王生在冷摊上购得有石予款识的墨梅一幅,欣然示于胡石予。胡石予一眼看破:假的,俗气熏人。王生怅然若失。胡石予笑言:我可以替你作些补救。胡石予在画左边的空处补写一枝,缀以几朵小花,又一时兴起,题两绝句其上:“生前已有假名者,死后可知价值高。笑语王生莫烦恼,为君左角一添毫”“我画梅花四十春,冷摊发现已频频。不知雅俗难淆乱,婢学夫人惜此人”,又跋数语略述情由。其大度其超然其诙谐非一般人可比。
书家邓散木,为净慈殿写匾,每字横竖几丈,他用拖把当笔,站在纸上疾书,字成“刚辣淳秀”(唐云语)。邓散木为人狂狷,三十岁后曾自号“粪翁”,取“洁其粪除”(《国语》)之意而用之。有富人慕其书名,愿出厚润求其书件,但请不署粪翁之名,他断然拒绝。又有“中委”达官,斥巨资,托熟人,求为亡母写墓志,书其碑,亦不喜粪翁之名,请易之。邓散木怫然:公厌我名,何取于我?我固穷,宁灶冷,易名不可!“立身卓尔苍松操,挺志坚然白璧姿”,心性可掬可捧。
郑氏笔下还涉及影坛、梨园、园艺以及琢砚、雕刻等诸多的艺术领域。名伶荀慧生曾执贽于吴昌硕门下,小说泰斗林琴南自定润格卖画,影界先驱但杜宇仕女图粉黛生香等等,读来自有一番趣味。
芸窗的风雨去了散了,林下的云烟也散了去了,然而那些艺家们曾有过的生命姿态,曾有过的鲜活表情,仍然在郑氏的书中与后来者对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