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宋一枫
说到搬场村,一定绕不开张謇,他开办通海垦牧公司,把农田平整得一块一块的,近看像一幅幅画布,远看似写字的田字格。沟河经纬,井然得当。他说“栖人有屋,待客有堂,储物有仓,种蔬有圃,佃有庐舍,商有途梁,若成一小世界矣”。
“储物有仓,种蔬有圃”,食物多了,就要有仓库堆放;土肥水种,密保管工,要想植蔬长得更好,就得把种子留好,还得把它保管好。于是,有搬场村人脑洞一开,把种子请进了搬场村的房子里。这些种子像一群未婚的男子,它们在透明的玻璃罐子里相互拥趸,散发着芬芳的荷尔蒙气味,粉蝶在搬场村种子库的窗外飞舞。
我曾所见的种子,或是还未成为种子之前的生命,它们或在麦秆的顶端,或在玉米的腰间,或在芋艿的根部,或在瓜藤的枝蔓上,或在扁豆的节芥处。它们的大部分成全了另外一种生命形式的存在,即使如此,能够成为食物,已是罕见的幸运,更何况种子乎?风一阵,雨一阵,干一阵,涝一阵,虫儿啃,雀啄侵。如说搬场村的冬麦,头年九月秋分播,次年惊蛰长寸许,四月谷雨满地青,五月小满麦子黄。漫长的二百三十天里,麦苗经受在寒霜中颤抖,在铺天盖地的雪花中凛冽, 在淫漫的雨水中起伏,在焱烈的日晒中倔犟昂首,最终麦子把生命的成就高高地举上头顶,像足球世界杯大力神的模样。而那些能够成为种子的麦子,必须满足结实、饱满、粒粗等充要条件。种子的任务,必须保证它的后代和它一样英俊、魁拔、壮实、多情,才可一代一代又一代,乃至百代千代万代,代代相传。农人捧取一把饱满的麦种,像是如来抓取的一把恒河沙,宁为多不?
其实所有的种子,都具有优良的特性,大者如芋头,小者如芥子,无论大小、不论贵贱,都会体现它们的形状和色彩,都会散发它们的情调和气味,拥有它们各自的名称和身份,它们的一生都有着与麦种一样坎坷的历程。它们圆润的外皮里,都拥有一粒为生命的延续而准备好牺牲的心芽,如果恰好被农人选为投入土地的种子,它们会义无反顾地进行一次涅槃重生。
我捧起罐子,端详着里面的生命,这些生命各其形状,各其颜色,有圆如珍珠,有形似三角,也有不规则的畸形颗粒。红色的赤豆给人的感觉是热烈的;黄豆的颜色让我想起了一种思想;青色的蚕豆,使我跟和尚的发型产生了联想。有一粒种子是白色的,扁胖的身体,像唐代美女,溜肩圆润,鼓胀丰满,是我们启海沙地特有的物种,至少我在外几十年,没有看到过其他地方有生产,叫“洋扁豆”。偏偏却在扁豆之前冠以“洋”字,可能是漂洋过海而来,不得而知,孤陋寡闻了。奇妙的是这“洋扁豆”在搬场村四周五十公里的范围内,丰富着我们的餐桌世界。洋扁豆茄子汤,咸瓜炒洋扁豆,成了一众游子的乡愁。
在一罐芝麻的种子前站立了许久,黑黝黝的颜色,带着光,像墨点。我想着把它们从罐子里倒在地上,看看能不能再写出一行字,或者一幅水墨小品。假如把各种颜色的种子都倾泻在地上,又该是如何一番的景致?扁豆洁白如雪,红豆灿如霞光,绿的蚕豆蹦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所有的种子,都十分坚硬,只有温柔的泥土,才可化解种子的要强。它们本该就是属于大地的,即使一粒芝麻,被风抖落了茎的故乡,种子和泥土举行了旷世婚恋,受精着床。芝麻走过风雨一生之后,依然如故芳香。
搬场村人把众多的植物种子,邀请而来。建了一个种子的宫殿,数以亿万计的种子隔着玻璃相望,豪华的阵形,如城堡里的士兵,个个身强力壮,更有颜值担当。但不管怎样,被装进透明玻璃罐中的种子们如何俊靓,作为一枚种子的个体,心中一定有着对泥土的向往。我要给搬场村人一个建议,让这些种子们在这里轮换值岗,让它们去找大地,去被泥水滋润,去受孕,要看到它们的肚子日渐隆起,让它们生儿产女,传宗接代。来季让它们的儿子们来到搬场村的种子房,我们会发现,一代种子更比一代强,这和我们人类演进一个样。正确地说,是种子的日臻完美,带着我们更好地成长。
所有的植物果实,最终被划归为食物和种子。食物是有福的,变成了五味相杂的营养补充,供养众生;变成人间烟火,甜酸苦辣。种子是有运的,在果实的大千三千世界里凤毛麟角,有着繁衍子孙的绝对权力和责任。芥子纳须弥,张謇说:“若成一小世界矣”。
应该坦承,我对种子的崇拜,如地藏的图腾。忽然我想到自己就是一枚种子,是比植物种子更高维度的生命存在。
很久以前的一个春夜里,把我的一罐种子,深深地埋入了温暖湿润的土壤里,从那天开始,一颗新的种子在发芽、破土、分蘖、拔节、抽穗、开花、灌浆、成熟,成为种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