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本
大儿子上小学了,读的是如师附小,那也是我的母校。
入春后的新学期,每日中午接送孩子的任务,成为我雷打不动的必修课。母校好比老友,我很熟稔。周遭的建筑已有巨变,不过谈及路线,我了然于胸。电瓶车骑到南门桥,我不像大多数家长选择大路向北,而是掠过抗战纪念墙,循着外城河,继续东行四五十米,随即拐入一条窄巷。行至巷尾,半圆的泮池、高大的校门,赫然入目。
日复一日,我穿巷而过,乐此不疲,究其缘由:一则更为便利,可以规避红绿灯;二则热衷逐水前进。家乡如皋,旧名“雉水”,因水而名,靠水而富,循水而美。大抵是运盐、安全的需求,从唐朝到明朝,一代又一代的如皋人,断断续续修完内外护城河。两条城河,外圆内方,将如城勾勒成一枚古钱,寓意着阴阳调和,憧憬着富裕安宁。
泮池位于附小大门前,属于内城河南段中的一节。鸟瞰古城,内外城河像两条白练,嵌入皋地。泮池像一颗夺目的半月状翡翠,挂在白练上。冰泮发蛰,百草权舆。中午的暖阳,洒向泮池。两岸的石壁又高又大,网格状的黄石,斑驳发光。陷入其中的泮水,青青的,柔柔的。东风徐来,似蜻蜓点水,波纹随着风,追着光,闪闪烁烁。金色的石,绿色的水,从外形到内涵,泮池都像一册“金镶玉”古籍,经过岁月磨难,重新修复,光彩依旧。
池水的东西两侧是文德桥、武定桥。桥上镌刻着一片片白色浮雕,叙述着文臣武将的科考故事。桥下是彩虹形的桥孔。孔中的泮水缓缓地流淌着。泮池向西,河畔夹岸,杨柳依依,芳草萋萋,流水潺潺。水面作纸,草叶调色,树木为笔,绘出一幅写意的《春景倒影图》。风过浪静,倒影像一面美妙神秘的镜子。镜子的外头是我,镜子的里头浮现出一幕幕悠悠往事。
约在1987年,一位老太太搀着我的小手,领着我去附小报名。她是学校西侧印刷厂的老厂长。作为印刷厂的亲属子女,我顺利入校。也许我太小了,抑或没有见过世面,从第一次见到附小的操场,总感觉很大。其实那块泥土地也就半个足球场大小,中间竖着高高的旗杆,顶上的红旗,迎风飘扬。操场尽头是相间的水泥花栏和一栋连体的四五层教学楼。楼房中间是一个大通道,直达大成殿。
说起学业,人家是三好生,我是“三不生”:不慌不忙、不思进取、不务正业。结果,小学五年时光,我一直“跛脚”,数学挺好,语文成绩一直“七上八下”——彷徨于七八十分之间。我的愧怍就像被蚊子叮了下,仅仅局限于拿卷子的十多分钟。课间很快乐,攀谈声、嬉戏声、喧闹声,融为一片。操场成为我的小舞台。《少林寺》《武当山》《侠女十三妹》等电影、电视剧热播后,我满腔热血,一心做起武侠梦。于是每每课间,我爱和同学“练武”,握紧拳、扎马步、飞边腿,都不在话下。一回,我潇洒地练习飞边腿,冲刺、腾空、滑翔、出脚,不好“呯”的一声,踹在一棵松树上,又“嗞”的一声,裤裆裂出一条长线。一片哄笑声中,我满脸绯红。班主任将我带到办公室——大成殿里,教育了一番。那是我初次走进大成殿,里面的楠木柱子又高又大。从老师的口中获知,大成殿是明代老建筑,成为如皋文庙建筑群唯一的幸存者,用于供奉大儒、乡贤。
大成殿像一位历史老人,直面着泮池,也守护着泮水。我的欢乐时光,更离不开泮水。我家住东门,放学的路线千篇一律:沿水东行。两三里的路程,布满童年的欢乐。一出校门,泮池北侧沿至两桥间,摆满了零食摊、文具摊、旧书摊。人声鼎沸中,各有各的乐趣。我的最爱是鱼皮花生,一分一个。嚼着香香脆脆的鱼皮花生,经过冒家巷口,沿着如皋师范的北围墙,望着对岸黄墙绕水的定慧寺,踱过两座桥,便瞧见家了。
走过千百回的老路,直到三四十年后,我痴迷乡史,才逐渐明了那条路是如皋近代教育史最为重要的一段。1901年,如皋籍翰林、实业家、教育家、诗文家沙元炳筹资,创建“如皋公立高等小学堂”(今如师附小),翌年又办“如皋公立简易师范学堂”(今如皋师范)。1910年,小学迁入学宫内,临近师范。两所学校,一脉相承,同命运,共呼吸。沙先生一生推崇乡贤——北宋大儒胡安定,将“真实”两字定为两校的校风。“真实”内涵丰富,其中真诚表达内心的意愿,便意味着开明。由于沙先生的开明,革命的星星之火在两校点燃。我从宝贵的《平民声》中读到一则史料:1923年8月,南通地区第一位共产党员——吴亚鲁烈士从南京出发,绕道上海,甩掉跟踪的敌人,于15日下午赶至如师附小,出席第一届平民社年会。沙元炳先生脚疾,委托友人陈端参会。会上,陈端慷慨激昂,发表演讲,支持平民运动。如师附小的红色情缘,何止于此?2013年,我陪同寿登耄耋的新四军老战士洪炉游览附小。他渴望再看一眼大成殿。1945年底,他在如皋参加革命。彼时,大成殿、人民剧场常常表演革命戏剧,令他印象深刻的是茹志鹃参演的《甲申记》。大约半年后,国民党欲要侵犯如皋,正在大成殿后面看戏的洪炉,本已打起瞌睡,突然被战友唤醒,随军北撤。附小大成殿成为革命年代洪老在如皋的最后一站。
话回泮池,我获新知。那是一张摄于百年前的黑白照片,名为《如皋县立师范学校附属小学职员学生摄影》。上百名的学校师生,整整齐齐地伫立在校门前方,面朝泮池。旧时建筑,令人震撼。泮池边的石栏很是精巧,每段之间,上有圆柱刻石,下有两个对称的镂空,似方似长。近水石壁,则由一块块长方形石砖砌成。泮池右上方有一座南北走向、飞檐峭壁的牌坊,一墙之隔是校园内一座六角亭。亭子上下两层,尖尖顶,翘翘角,若是只看一面,仿佛一只正要展翅飞翔的丹顶鹤。喜欢这张照片的还有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贺云翱。去年,他来如参观沙元炳纪念馆。看到此照,他兴致勃勃地向其他嘉宾及领导们讲解泮池的内涵——在古代,跨过泮池的人,意味着已是秀才了。
红色的校史,青色的泮池,古色的建筑,如师附小辉煌过如皋的建筑史,见证了如皋的革命史,传承着如皋的教育史。古人要考中秀才后一个甲子,才会重游泮池,而我日日可赏,真是幸运又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