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凯燕
1932年,从洛阳到南京;
1937年,从汉口到湘阴;
1960年,从湖南到湖北;
1980年,从湖北到湖南。
秋园去世后,女儿在她棉袄口袋中找到一张纸条,上面记录着她的足迹。如今坐动车坐飞机可日行千里,然而上个世纪,这短短几行字是一位小脚女人一步一步走出的艰难人生。
作者杨本芬在《秋园》序言中写道:“我意识到,如果没人记下一些事情,妈妈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将迅速被抹去。在不算遥远的那一天,我自己在这世界上的痕迹也将被抹去,就像一层薄薄的灰尘被岁月吹散。我真的来过这个世界吗?经历过的那些艰辛困苦什么都不算吗?”
人们说这是现实版本的《活着》,相较于余华的大作家身份,杨本芬为素人,写作场所在厨房。她老了,古稀之年,向死而生,“再不做怕是来不及了”。因这样的心愿,从未与文字有过交集的她,在照顾家人的间隙断断续续写作,书写自己,母亲,家族。
“常常才写几行,泪水就模糊了眼睛。遥远的记忆被唤起,一些消失的人与事纷至沓来……我就像是用笔赶路,重新走了一遍长长的人生。”读过此书的人无不感动,她写的是她的母亲,也是我们的母亲,我们的祖母。
我想到自己的祖母,她63岁便过世了,随着时间一点点拉长,她在我的记忆中只是佝偻着背,满头白发的剪影。她活动的场所仅在灶间田头,一生唯丈夫命是从。她也会发出几声叹息,却从未有人在意。她曾经拥有过什么吗?她渴望过什么吗?可惜我再没有机会问她。
我的父母恩爱一生,但每次母亲伸手向父亲讨要生活费总会有些羞愧。我为稚儿时,她对我的期望是:我的女儿将来一定要有自己的工作,能自己挣工资。
法国作家波伏娃与秋园生活在同一时代,她把女性形容为“第二性”,在男权社会,女性为从属地位,得不到尊重,沉默而隐忍,面目模糊。而英国女作家伍尔夫的诉求不过是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
秋园没有反叛意识,作为传统教育下的女性,“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对她来说顺理成章。若无意外,在小小家园内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平稳过完一生。然偏逢乱世,经历了战争与饥荒,早年丧父,中年丧夫,晚年丧子,所有的苦都尝遍,该流的泪都流尽。
原本秋园会同许许多多普通女性一样,风过无迹。谁知女儿一支笔将秋园推到幕前,灯光打在她满是沟壑的面孔上,一道一道皆是命运伤痕,触目惊心。秋园的外孙女读过文章后惊讶地发现,在家族故事中,外祖父仅仅是局外人,那个家庭竟是靠裹过脚的外祖母和她不幸而早慧的女儿撑持起来的。
秋园的丈夫心地善良,怜贫惜弱,然而乱世社会是丛林法则,他无力为家人遮风挡雨,又书呆子迂腐脾性,爱面子,只顾自己讲道义,不断出让自家利益,将家庭推到赤贫状态。他做农夫,可菜草不分,五谷不辨,体力不支,无奈只能靠着秋园微薄的工资维持生计,最后在自然灾害中饿死。就是这样一个可怜又无用的男子,当疑心秋园被人玷污时,拿了菜刀和绳子叫秋园自裁,吼叫着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自己不想戴绿帽子。
丈夫死后,秋园迫于生计改嫁,小心翼翼做后母,当第二任丈夫过世,怕被继儿媳嫌弃,辗转回到故里度过晚年。
“一生尝尽酸甜苦辣,终落得如此下场。”纸条上这句乃秋园对自己一生悲苦的形容。女儿杨本芬,即文中之烨,想摆脱那种绝望,逃离乡村,求学生子,竭尽全力建设生活,然而始终未摆脱生命暗沉的底色。“外婆、妈妈这些被放逐到社会底层的人们,在命运面前显得如此渺小无力,仿佛随时会被揉碎。然而,人比自己想象的更加柔韧,她们永远不会被彻底毁掉。当我的妈妈在晚年拿起笔回首自己的一生,真正的救赎方才开始。”秋园的外孙女如是说。
这本书平淡素朴,没有激烈控诉,不徐不疾,慢慢道来。这是一位老人家的心情,看过人生看破人生,梳理记忆,为后代子孙讲述前辈的故事。她内心不存怨念,只是记录真实,使一代沉默的人发出声音,令她们在文字中发光,让她们的存在有了意义。
“这本书比你想象的小,比你估计的沉。”豆瓣网友这句评论获得最高点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