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晓跃

张籍祖籍苏州，因家境寒微，幼时便随父母迁居和州乌江。年少时，张籍背井离乡求学于魏州，曾与诗人王建同学十年。张籍有一首《逢王建有赠》：“使君座下朝听易，处士庭中夜会诗。新作句成相借问，闲求义尽共寻思。”可以想见当时两人之间的情谊。后来，张籍的乐府诗与王建齐名，并称“张王乐府”，也算是同学一场的佳话。

学业结束后，张籍开始了最初浪迹天涯的羁旅生活，“年少才高求自展”，这种游历显然带有强烈的功利色彩。张籍的足迹遍及北方的晋、冀、豫、陕等地，《凉州词（其一）》“边城暮雨雁飞低，芦笋初生渐欲齐。无数铃声遥过碛，应驮白练到安西”，就是他用浓厚的色彩描绘出来的西北边塞风光图。

诗的首句写边城暮雨连绵不断，大雁穿雨盘旋低飞。远景如此阴沉抑郁，而次句的近景却极富朝气：河边芦苇发芽似笋，抽枝吐叶向上渐齐。芦笋的破土而出无意中给荒寂的边塞带来蓬勃的生气，同时也捎去些许人气：长长的骆驼队远远走过沙漠，悬铃摇动不停传出清脆悦耳的声音。然而这昂然直上的情感却在诗的结句中猛然一跌：又该是驼队载着丝绸运往安西了。当时安西已为吐蕃控制，吐蕃常常强迫唐王朝进行不等价的交换。诗以此作结，言浅而意远，它所凝聚的是汉民族的屈辱和辛酸。

异乡的山山水水染上的多为思归的色彩，诗人的《秋思》也不例外。“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客居洛阳，又见秋风，那凄凉摇落之景触发出来的最是思乡之情；欲写家书，愁绪万端，那说不完、写不尽的话一时间竟笔墨凝滞；时间匆匆，千语难尽，勉强成书又突然担心漏写了什么；行人临发，匆匆启封，又赶忙添补几笔。诗人提炼出典型的生活素材，于方寸之间显无穷之意。王安石认为张籍的诗“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题张司业诗》）；清人潘德舆在《养一斋诗话》中说：“七言之绝境，盛唐巨手到此者亦罕。”可谓精当之语。

几经辗转，张籍踏在故土上，却总找不到回家的感觉。十年苦学，四处奔波，却夙愿未遂，甚而连一个立身之地都没有，失望的岂止是家人？“骨肉待我欢，乡里望我荣。岂知东与西，憔悴竟无成”，张籍《南归》里的诗句，表达的心境是沉重的，无成的沮丧，啃嚼着他的心。

于是，他再次浪游，也正是长期奔走异乡的丰富阅历，使他得以和底层人民有了广泛接触，体察到生活的细部，透视到社会的种种弊端。他那些为后世称道的乐府诗，很大程度上得力于这段艰苦经历的磨炼。

“老农家贫在山住，耕种山田三四亩。苗疏税多不得食，输入官仓化为土。岁暮锄犁傍空室，呼儿登山收橡实。西江贾客珠百斛，船中养犬长食肉。”这首《野老歌》，前六句叙老农之事：家住山中，薄田几亩，本想借此养家糊口，可收成不多赋税却不少，好不容易长出来的粮食，自己吃不上一口，全给弄到官家的仓库发霉发酵化成了泥土。辛辛苦苦一年到头，换回的是锄头犁耙傍着空荡荡的屋子，为了填肚子，只得叫上儿子一齐上山去采野果子。诗的语言极为平实，读来却至为沉痛。诗的后两句出人意料：西江贾客，珠宝连连；船中养犬，食肉常常。诗人有意识将这看似没有丝毫关联的两件事缝合在一起，构成一种鲜明对比：一边是老小登山攀摘野果，极度贫困；一边是饱食终日，极度奢靡。世道之不合理，也就显而易见。

张籍酷爱杜甫的诗，《诗源指诀》记载说，张籍常将杜甫的诗集焚烧成灰，然后把灰烬调在蜂蜜里，以供日常饮用。别人问他喝的是什么“补品”，他说：“喝了它之后，可以改变我的肝肠，今后作诗也如杜甫一样。”事当属荒唐，可折射出的张籍对杜诗的情有独钟则是事实。张籍的诗中，常常闪烁着杜甫的身影。

张籍有一首《节妇吟》，曾引发过后人种种的猜想，诗的表层完全是写男女之情事：“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但诗题下的注“寄东平李司空师道”，却道破天机。李师道是当时权势炙手可热的平卢淄青节度使，割据一方，霸主一方。他曾以种种手段，诱惑、拉拢文人学士甚而中央官吏，以扩大他的政治影响。张籍这首诗，就是委婉拒绝李师道以表明自己态度的诗作。

诗以“君”喻指藩镇李师道，用“妾”自比。先以君对有夫之妾的用情，传达君的别有用心；后说妾深感君的情意，系君所赠明珠于红襦。接着诗意一转，极言妾之家富贵气象，妾之夫英武不凡。继而诗意又一转，先言妾知君所赠明珠之用意，后断言与丈夫誓同生死，借此申明妾志。最后以深情语作结，一边流泪，一边还珠，恨只恨相逢未能在我没有出嫁的时候。言词缠绵，而意志却斩钉截铁。此诗脱胎于汉乐府，极富民歌风味。短幅中能融无限之曲折，张籍诗歌艺术之魅力可见一斑。

元和十五年，50岁的张籍才改官秘书省校书郎；后来，经韩愈力荐，升任为正六品国子博士；没多久，又迁任水部员外郎。

尽管职务连连升迁，可张籍未能摆脱贫穷的困境。他为官廉洁，又不善钻营。张籍晚年的《书怀》，“自小信成疏懒性，人间事事总无功。别从仙客求方法，时到僧家问苦空。老大登朝如梦里，贫穷作活似村中。未能即便休官去，惭愧南山采药翁”，就是他生活境况的折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