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根生
记得多年前在外读书填写籍贯，不少同学好奇让我解读“如皋”二字，我也仅仅会读个音，至于“如皋”二字如何走深，就支支吾吾对不起生我养我的故土了。
其实，“如皋”其名就是一首水汪汪的独句诗！
天下地名，或标区位如南京，或循旧志如苏州，或示吉祥如淮安，或兼而有之如南通，唯有我的家乡如皋独树一帜把地名鼓捣成一句诗：“如”者到也，“皋”者水中高地也，“如皋”者，到水中高地上去是也。多么含蓄蕴藉，令人遐想无限！
“如皋”其名更浓缩了一个遥远而美丽的水边故事。《左传》：“昔贾大夫恶，娶妻而美，三年不言不笑。御以如皋，射雉，获之。其妻始笑而言。”选择故事中动静二物组成“雉水”一词，又成为“如皋”的又一别称。其名美，其事美，美美与共也。
我出生在如皋县城一条明代古巷郜家巷，青砖黛瓦，家家花香。郜家巷东依濠河，西、北玉带河拥抱。我从小就听大人说，我们如皋啊有两条母亲河，一条从南向北，叫龙游河，一条由东而西，叫运盐河，两条河啊从西汉王朝潺潺湲湲流过来，流成一方形便成了内城河，名玉带河，又流成一圆形便成了外城河，名濠河。著名的上海教授陈从周多次称道：“城池拥有双环城河是罕见的，这是古城如皋的特色。”如皋古城就浸润在粼粼碧波中……
多谢2002年1月竣工的一场大型水利工程，焕发了双环城河的古典风采：民居面河而居，马头墙枕河而眠，石板街携波而行，一人巷依水而憩……双环城河上有20多座桥，远远看去柳丝摇风，倒影婆娑，哪一座不是精品风景？我翻出我的旅游记忆，九寨沟、张家界的水过于原始、狂野，西塘、周庄江南古镇的水又过于质朴、粗放，只有我们双环城河的水才如苏杭的绸缎一般娟秀、优雅，婴儿脸蛋一般精致、嫩滑，适宜人坐下来用手去抚摸，用脸去亲近，用心去品读。我常沿着濠河水边散步，牵着晚风，挽着岸柳，大声呼唤桥的乳名……黄昏迎接我的不是老画家林风眠的如梦似幻的水彩，就是新画家陈逸飞色彩明丽的油画。
母亲河就是母亲河，家乡崇文重教的传统铭刻在骨髓里，她把古邑名胜一股脑儿全串联起来揽在怀里供儿孙读起来方便，从射雉亭上的莺莺笑声，到日本圆仁和尚遣唐的高桅帆影，从纪念文天祥潜行入海的丞相亭，到抗倭震天的靖海门，从隋定慧寺的晨钟暮鼓，到清“如皋公立初级师范学堂”的百年书声……再用一颗母亲的慧心巧手把它们提炼成一亭一阁一座塑像，夜晚倒映成闪闪烁烁的金色诗行……
一天，我和双环城河聊天正渐入佳境，水绘园一把又把我拉进她的绿荫深处。
水绘园门额“天下名园”四字，是陈从周教授先后八次受邀光临如皋擘划恢复水绘园留下的墨宝。有人说，“绘者会也”，有人说，“绘者画也”，反正都是说园中多条水流形成美丽图画。我跨进水绘园，脚步便被水缠绕住，蜿蜒曲折绿染翠笼都是水，廊前水盈盈，轩后水汪汪，真佩服这里的水能把人的心都浸得湿漉漉的，让人一步就跨进秀丽、温婉、滋润的江南。还是古典园林权威陈从周教授说得好：水绘园与苏州拙政园比并不“略输文采”，与绍兴沈园比亦非“稍逊风骚”，与南京瞻园、上海豫园比更不欠缺自然。而我尤其欣赏这座“明末四公子”之一冒辟疆的别业的景点题名：妙隐香林，壹默斋，枕烟亭，寒碧堂，小浯溪，鹤屿，月鱼基，烟波玉亭，悬留山房，因树楼，涩浪坡，镜阁，碧落庐……让我走到哪里就感到哪里诗情浓郁。让我走到哪里就觉得哪里画意荡漾。而且我走着走着就仿佛与那些明末清初的高人义士并肩漫步走在一首又一首壮怀激烈的爱国诗词里。
苏州园林是人工中见自然，如皋水绘园则是自然中见人工，碧水弯弯流淌出一路的小桥、亭榭、柳烟，氤氲着历史烟尘的碧草小径，长廊尽头，木格窗棂……我特别向往能碰巧邂逅那位命运多舛的女主人衣袂飘飘的倩影，走近些还能嗅到她衣角上散发的幽微的薰香……董小宛是中国历史上十大名厨之一，她手创的董糖、跑油肉、蟹黄鱼圆……哪一样不是美食王国的顶尖作品？人们到如皋旅游总是找董小宛墓，董小宛墓早在1942年被日本鬼子掠夺文物扒开毁掉了；其实能亲口品尝到董小宛手创的这些美食精品，不就等于穿越300多年见到美女食神本人的呼吸和笑容？
奔过来欢迎我的还有一池碧波。竹影疏疏，楼台深深。一大把年纪的洗钵池颤巍巍地过来絮絮叨叨告诉我。这里在大宋王朝叫中禅寺，东厢房曾升起过照亮中国文学史的一颗耀眼明星：大散文家曾巩（1019—1083）。他说《如皋县志》也好，历代文人文字也好，一直认为隐玉斋是“曾肇读书处”，直到改革开放春风吹来，如皋文史名家刘聪泉专程拜访曾氏故里，找到《曾氏家谱》才发现了这个历史错误，900年前曾易占任职如皋县令时，其次子曾肇尚未出世，随父在如皋读书的只能是曾肇之兄曾巩（13岁—15岁）。我用一口如皋方言问洗钵池，当年怎么用优质的如皋水土浇灌出一位“唐宋八大家”曾巩的青葱年华？我还走到隐玉斋向一棵“六朝松”深深鞠了一躬，如皋俗称“六朝松”，专家说其实是桧柏。这棵古桧至今枝叶繁茂，生机蓬勃。我感谢曾巩他爸亲手把这桧柏栽在窗外，我更感谢桧柏老爷爷朝夕陪伴小曾巩一起茁壮成长，终于长成这段文坛佳话。
我终于弄了张小板凳坐在明古桥迎春桥头歇歇脚了，喊一碗豆腐脑、一只烧饼，一边欣赏着烧饼店对联“国际神探荐，央视小撒赞”发笑，一边扶着桥栏弯下身子征询桥下潺潺流水这位古城的耆老名宿：“家乡的名叶绘了，河也绘了，园也绘了，您老说我下面还该绘什么呢？”流水潺潺并不回答，只把我的问话每个字都涂抹得闪光闪亮的，活鲜活跳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