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农
王莹自传体长篇小说《宝姑》的结尾写一次聚会,其中有两位先生:一位钱芜生,“皖南的嗓音”;一位孟诸成,“操着山东音调”。熟悉现代文学史的读者立刻会联想到这两位角色的原型。钱芜生乃钱杏邨,原名钱德富,另有笔名阿英、魏如晦等,安徽芜湖人,“芜生” 即芜湖出生。孟诸成乃孟超,山东诸城人,“诸成”即诸城。阿英是王莹的芜湖同乡、女子师范学校的老师,也是她加入左翼文艺阵营的引路人。孟超曾与蒋光慈、阿英一起组织太阳社,又与夏衍、阿英一同创立艺术剧社——这是王莹到上海后参加过的一个戏剧社团。钱、孟二人与王莹的交往,应该有许多可说的。可惜,他们刚一露面,小说就结束了。
《宝姑》中还有一位人物魏先生,也有阿英的影子。阿英创作历史题材话剧时,所用的笔名就是魏如晦。1926年,阿英在家乡芜湖的省立第二女子师范学校任教,王莹也是那时入学的。小说里的宝姑被卖给人家当童养媳后,婆家送她到女师就读。在魏先生的课堂上,她特别认真。魏先生对她的期待也很高,认为她是全班最有希望的一个,课堂提问常找她回答,并鼓励她发挥特长、多多写作。这些都与王莹初遇阿英的情景相符。
接下来,小说写宝姑逃婚,从芜湖跑到武汉舅母家,随后被介绍到长沙一所护士学校学习。时值北伐战争如火如荼,已参加北伐军的魏先生,应朋友之邀前来学校演讲,两人异地重逢。小说的后半部中,关于魏先生的叙述占相当大篇幅,他几乎成了男一号。这与阿英的生平经历不能吻合。
那几年,阿英主要往来于芜湖和上海之间。1927年5月,由组织安排,前往武汉参加中华全国总工会工作;8月,又被派往上海。王莹大约也是在“四一二”政变之后,从长沙到的武汉。两人如有机会相遇,应该是政变之后的武汉,而非政变之前的长沙。
《宝姑》虽然是一部小说,可主要人物和重要情节都有事实依据。王莹却虚构了宝姑与魏先生在长沙重逢的情景,并为两人添加大段的感情戏。
小说里写宝姑听魏先生演讲,第一眼觉得非常脸熟,很快就认出是以前女子师范学校的老师,会后便上前相认。魏先生给了她一张名片,并掏出小本子,让她写下姓名。宝姑写了自己现在的名字,还在下面用小字注上原名。这一细节与现实中的情形也相互照应。王莹在芜湖省立第二女子师范学校读书时,用的是本名喻志华;就读长沙湘雅护士学校时,已改名王克勤。
小说中的魏先生在演讲之后,还来校指导过学生的话剧演出。宝姑给他写过信,他也来学校单独约见宝姑。两人一起逛街、下馆子、进书店、散步、依依不舍地告别,小说里都有详尽的记叙。紧接着一大段心理描写,更是细致入微。宝姑对魏先生萌生的情愫,尽显无遗。
其后的日子,两人往来接近,通信或见面谈话,尽管“都没有明白牵扯到私人感情”,可宝姑的直觉告诉自己,魏先生对她“已不仅是普通的师生的情感”了。而她对魏先生的感情,和过去作为童养媳对小丈夫的感情“是多么的不同呵”。
“四一二”白色恐怖期间,宝姑曾冒险替魏先生转交过物件。离开长沙之际,两人约定到武汉后再联系。可宝姑在武汉只等到魏先生的朋友,由其护送到了上海,去浦东一家小学任教。魏先生这时才赶来见面,随即又将她介绍到城里,推荐她加入“济难会”。
在芜湖省立第二女子师范学校任教的是阿英,在上海介绍王莹到浦东小学当老师、又引荐她参加中国济难会的也是阿英,但阿英当年并没有去过长沙。小说中那个在长沙影响了宝姑选择今后道路的魏先生是否确有其人?王莹花了那么多的笔墨,是因为小说情节发展的需要,还是另有隐情?个中原委,无从知晓。
1955年,王莹回到祖国,前去拜见董必武,许多文艺界好友也都在场。王莹谈到写作自传体小说《宝姑》,田汉当即表示,该书问世后会将其改编成电影;阿英附和说,他也要将其改编成话剧。后来,王莹在香山修改、完善《宝姑》书稿,阿英曾去关心过写作进程。他很清楚,书中一定会写到自己,但他是否读过原稿?是否知道书中魏先生这一角色?不得而知。
《宝姑》的最后定稿以及续篇,都在“抄家”之后遗失了。正式出版的书籍,是根据一份不完全的修改稿整理而成。据说,残缺的部分由王莹的丈夫谢和赓对照英译本补写。
比较《宝姑》的中英文本会发现,两者的结尾不尽相同。英译本结局是,宝姑在浦东小学任教,等来的是魏先生牺牲的消息,她决心化悲痛为力量,投身革命事业。在中文本中,魏先生来了,给宝姑安排新工作、介绍新同志,然后又走了。有意思的是,魏先生离开后,钱芜生便出现了。他关心宝姑“入学深造最切”,帮她修改提交申请的《自述》。在小说结尾的那次聚会上,他还念了几句“赠言”,鼓励宝姑。钱芜生的这些行为,正与阿英为王莹所做的一致。
更有意思的是,中文本结尾写宝姑琢磨钱芜生的赠言,竟“联想到魏,也联想到个人爱情的事”。宝姑心想:“即使他(魏先生)为了革命的工作,今后我们不能再会见,但我希望并相信他也会在爱情上找到其他志同道合的朋友,我也会一样遇到志同道合的青年的。我又细细地想,我虽然敬佩他,很爱他,但两人相处的时间不长;深厚的爱情,也要经过较长时间互相了解培养起来,才能同舟共济,经得起风吹雨打的考验……”
让魏先生隐匿、钱芜生登场,不知道是不是王莹原稿中已有的构思;但宝姑的这段内心独白,无论是措辞还是语气,都透露出谢和赓的心机,显然是他擅自添写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