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最终停留在黑键上。原来他的键盘有黑白两个键,随着时光的飞逝,他最后却只有黑键了,他的所有日子都变成黑色的了。
□刘剑波
父亲的最后几年无师自通地成了“钢琴家”,他把他的日常生活搬到钢琴键盘上去了。每天他都在键盘上来来回回行走,从低音阶到高音阶,再从高音阶到低音阶。他旁若无人地弹着和弦和琶音,刺耳的音乐从他指头下迸发出来,叮咚,叮咚,叮咚,叮叮咚咚。但他根本不知道他弹出的音乐多么折磨我们。这种折磨倒不是声音的聒噪,而是很多音符都有一个谜语附在上面,就是说,从他指头下迸发出来的,其实是好多谜语,听他弹奏无异于绞尽脑汁猜谜。好在,有些音符我们能听懂,那种心领神会稀释了因为煞费苦心地猜谜而产生的焦虑。怎么说呢?如果白键代表清醒,黑键象征丧失意识,那么父亲每天不停地在清醒和丧失意识间出没。当他弹奏白键时,也就是说在他心眼明亮的时候,他又重新变成了那个我们所挚爱着的咄咄逼人的老头。而当他弹起黑键时,他就成了比陌生人还要陌生的老头。那些密码般的音符无疑来自他遥远的过去,来自他心灵的隐秘处,要破译那些密码,必须了解他的过去,走进他的内心深处,可是还在他没有失智的时候,他就已经把自己紧紧闭合了,现在更是水泼不进,针扎不透。也许只有他一个人明白,或者连他也无从知晓,所有的一切都是一笔糊涂账了。当然,这对他不重要,他只要在弹奏中自得其乐就行了。其实,他是一个很勤奋的“钢琴家”,除了睡觉外,他一直都在弹,从早弹到晚,有时夜里还在弹。一开始,我们都急于破译那些谜语。破译那些谜语对我们来说至关重要,因为,只有破译了那些谜语,我们才能知道他还和我们待在一个维度里,他并没有离我们远去。他的内心和他的身体一样,能让我们触手可及。总之,我们会觉得生活还是完美无缺的。事实上,无论我们怎么使出浑身解数,我们对破译工作都无能为力。最后我们只好放弃了,我们悲伤地看着他一点一点离我们远去而束手无策,只有他弹奏的琴声伴随着我们,而我们知道,这琴声也在一点一点离我们远去,最后就会戛然而止。是的,除了悲伤,我们什么都不能做,就像我们在年轻时碰到喜事一样,除了快乐,我们什么都不能做。
一开始,他的键盘黑白相间,显得泾渭分明,有着井水不犯河水的意味。他总是弹一阵黑键,再弹一阵白键。糊涂过后就是清醒,然后再糊涂,再清醒,轮番交替,推着日子往前跑。比如,几年前,我姐姐从加拿大回来探亲。这个消息早已被我母亲反复灌输进他脑海,所以,他有时会掐着指头计算——有装模作样之嫌,问我母亲,(她)到底什么时候回来。母亲说了一个具体日期,他很庄严地点了点头。显然,这时他的指头正按在白键上,奏出悦耳的乐曲。几天后,我姐姐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她无数次想象踏进家门时老父无比惊喜的场景,并且,她自己也被这场景感动了。但事实上,当老父看到她时却面无表情地问她,你是哪个?这时,他又开始弹黑键了,音符紊乱不堪。第二天,他终于拂去心头的阴霾,终于认出他的宝贝女儿了,也就是说,他的指头又挪到白键上了。他温情地跟女儿聊了起来,内容从国内到国外。他跟女儿回忆起往昔温暖的日常生活,用快活的眼光紧紧盯着女儿。几天后,他女儿对他说,要去南通看望一位朋友。他点了点头,说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应该去看看朋友。他送他的女儿到楼下,还嘱咐说路上要注意安全啊。可是,他女儿刚走了几步,他就嚎啕大哭起来,误以为女儿要回加拿大了——白键与黑键转换得太快了。这其实是一个坏兆头。白键与黑键转换得太快,其结果就是,他将最终停留在黑键上。原来他的键盘有黑白两个键,随着时光的飞逝,他最后却只有黑键了,他的所有日子都变成黑色的了。
在他最后的岁月,他经常像个孩子那样动辄哭泣,有时哭得撕心裂肺——他会意识到大限将临吗?他变得越来越依恋我母亲,只要一时半刻找不到我母亲,他就会恸哭起来。而当我母亲出现时,他便从黑键来到了白键。他哭泣时,无疑深陷在黑键里,犹如深陷在泥潭无法自拔。某种程度而言,是电视拯救了他,或者说,是电视引导他的手指从黑键跳到白键上。但这种拯救显得多么苍白啊。在他生命倒计时的几年里,电视成了他形影不离的伙伴。他喜欢看戏剧频道,尤爱看京剧,他那看得津津有味的样子表明,他看懂了,像正常人那样陶醉在美妙的故事和咿咿呀呀的唱腔里。但他不会一个晚上都盘桓在白键里,他看着看着就打起了瞌睡,接着他就倚在沙发上睡着了,他的嘴微张着,发出有节奏的鼾声。如果他能在白键里睡一夜多好啊。我母亲为他盖上一条薄毯,把电视也关了。我母亲刚转身,他就咕哝起来:我听见了说话的声音,这些王八蛋不让老子睡觉。他在白键里只待了片刻,又移到黑键里去了。他怎么那么向往黑键?他是不是觉得黑键才会让他觉得踏实?他是不是觉得黑键才是他最终的归宿?目睹这情形,我们只有伤心的分,我们无法把他的黑键藏起来,我们更无法只让他弹白键,除了老天,谁都没有办法。到最后,他只拥有黑键,他生命的键盘上只剩下了黑键,我们也大大松了口气。以前,他多辛苦啊,在白键与黑键间来回奔波,每天都身心交瘁,现在好了,白键被一只神奇的手抽走了,他变得轻松了。
可是,谁也不会想到,当他弹奏黑键时,音阶却像变戏法似的变得越来越庞大,越来越辽阔,有十里路,二十里路,甚至三十里路长。他在这些漫长的音阶上弹奏时,其辛苦程度远超以前。可是,他给我们的感觉,却是乐此不疲。他迷恋如此漫长的音阶,他觉得只有在如此漫长的音阶上,他才能弹出他隐秘的人生故事,那是用他特有的乐句表达出来的。后来就出现了这种情况:在他弹奏时,我就在一旁亦步亦趋地倾听着。我跟他保持着大约十米的距离,不让他发现我。当然,有时他会突然转过身来看着我,就像是鬼使神差,突然得让人猝不及防。他打量了我足有五分钟,而我就站在那儿雕塑般一动不动。他没有认出我来,他已经掉落在黑键里了。有一次,我们沿着掘坎路(音阶)一直向东,一直来到了止马洼桥。它离县城十三公里。我以为这就是音阶的尽头,但事实并非如此(止马洼桥只是音阶的一部分),他右拐上了桥,继续往南走。这是一条狭窄的水泥路,路两旁是一片乱七八糟的枯草,比如狐尾草和苜蓿。与其说它们是沉睡的野生植物,不如说它们是一片沉睡着的生命,正在等待着传播和扩散。要是有一条狗从草丛中走过,狐尾草的草须就会沾在狗身上,要是有一只羊从草丛里走过,苜蓿的芒刺就会沾在羊身上。现在他来到了这片草地,他来到这片草地也是鬼使神差造成的,但那些野生植物却认为,再也没有比他更适合的种子传播者了。我看到他裤腿上很快沾满了野草的种子和小刺棘球之类的东西。他就带着这些东西朝草地深处走去。我知道他已经永远陷落在黑键里了,再也出不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