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屋,从柜子里抓了一把糖果,穿过那片草地,往他手里一放。他无声而笑,显得很不好意思,说道,平白无故吃你的糖,罪过呀。
□江徐
“人老了没有悟性,是很容易讨嫌的。”在网上看到这句话时心中一凛,想起生活中所见的,或近或远的老人的生活状态,也有一些感慨,唯难表达。
十几年前,宿舍对面住过一位老人,每每看到他,总生出寂寞之感。住在城里,不像乡下,住在乡下呢,左邻右舍闲来可以串门,拉家常,能够老而独善其身者,种花莳草,怡然自得,着实令人钦佩。在城里,门对门地住了几十年,照样可以老死不相往来。
宿舍门前有两棵广玉兰,一棵龙爪槐,还有其他一些高高低低的草木。隔着这些草木,是一长排车库,清一色蓝色彩钢大门,老人住在其中一扇门内。每天临近中午,看见一个中年妇人骑车来做饭。在此期间,老人与她几无交谈。饭做完,妇人就骑车离开,剩下老人独自吃饭。也偶有例外的时候,到了该做饭的时间点,那妇人并没来,透过厨房的不锈钢防盗窗,看到老人连人带椅慢慢挪动,挪到门口,弓背弯腰,坐在那里剥豌豆,或者别的什么。剥完,再连人带椅挪到煤气灶前,点火做饭。那把老旧的黄色藤椅一天到晚粘在他屁股底下,恐怕快要生根发芽。
他丧偶,子女工作繁忙,无暇照看,因为从未看到有人来到他住处时喊他一声爹爹,自然也从未听到他那里传出笑语欢声。那么,每天中午来煮饭的大概是他子女雇佣的钟点工?子女为何不把老人接过去一起住呢?或者送到养老院里兴许会好些,至少热闹些?他自己执意不肯去?有时,我不禁要有这些猜测。
只要不下雨,老人每天大部分时间端坐门口,向东望去,有时还会浮现似有似无的微笑。他在看什么呢?晴天,还有太阳从楼顶冒出来,快速画完一个半圆,又悄无声息地从另一幢楼顶隐没下去。如果是阴天,只剩苍白而斑驳的墙壁杵在那儿,被参差不齐的楼顶以生硬线条划出的逼仄天空,是灰暗的。从未跟老人聊过,他时而显露的淡淡的微笑到底因何而起?往事中念念不忘的那一部分吗?都说人到老年,记忆容易滑入遥远的年幼时期。或许,他曾拥有一个相对快乐的童年,或者青年时期?
老人独坐门口的样子时常让我想起外婆。曾经有几年,外婆去北京帮小姨带孩子,年底回来,乡邻们围过来,纷纷表示羡慕,哎哟,去过天安门啦!看过毛主席啦!长城也爬过啦!外婆在大家面前表现出欲隐还露的得意之色,告诉那些一辈子都没走出过乡镇的同辈人——女儿家住在十一楼,上上下下不用爬楼,有电梯,电梯里还有专门开门关门的小姑娘。站在窗口能望到老远,到处都是高楼。夏天有空调,冬天有暖气……暑假我去北京,外婆在我面前说,她一直想着回去,住得这么高,一天到晚门关着,胸口闷,在家里,还经常有人来说说话,这里谁也不认识。外婆还说,十一楼的阳台,到了夜里,手指抹上去,一层灰尘,没一点儿地气,在农村呆惯的人容易生毛病。
有一次,爆米卷的人推着机器吆喝,这种零食小时候经常看到,如今成了稀罕。舀一碗米,倒进机器,嘟嘟嘟地响着,从机器一头“变”出白花花的米卷,抽出一尺来长,折断,装进蛇皮袋,总也抽不完的样子。倚在门口的老人望望米卷,又望望站在机器旁等着爆米卷的大人小孩,露出平日惯有的那种笑意。我想着是否拿几根送过去的时候,老人已经把门默默掩上。那一刻,一股说不出来的心酸涌上来。
第二天,我打扫晾晒衣物,进进出出,看到老人又像往常一样坐在门口,向东张望。我进屋,从柜子里抓了一把糖果,穿过那片草地,往他手里一放。他无声而笑,显得很不好意思,说道,平白无故吃你的糖,罪过呀。我也笑笑,没说什么,回去继续打扫,心里舒坦许多。嘴里有东西嚼,大概能驱赶一些寂寞吧,糖是甜的。
虚荣心作祟下,我将这点自以为美善的小小举动在电话里告诉家人,以为凭此能获得认可和赞许。收到的却是告诫,家人让我以后不要再这样多事——老人年纪大了,万一吃块糖噎在喉咙口怎么办?没等我开口辩驳,电话里又说,你难道不知道关于南京徐老太的新闻吗?什么是好人?不做坏事就是好人!一时之间,我竟觉得无力反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