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凌
去台北故宫博物院参观时,我曾被苏东坡的真迹深深震撼,其中一幅《久留帖》,用笔苍劲,字体稍扁,透过自由奔放的书法,可清楚看到米粉褐色的砑花笺上,隐隐透出的花草纹样,被野外的风吹得微微摇曳。信中讲到苏轼曾受对方的照顾,如今奉命离开,故写信以表感谢;另一幅《屏事帖》风格苍古,只留下8个字,写于苏东坡第二次抵达常州之时,笔力大气磅礴,信笺上隐约遍布罗纹及几何纹样,背景图案仿佛淡雅的窗花;而《致至孝廷平郭君尺牍》也十分动人,这位郭姓友人痛失至亲,为安慰他,苏东坡把信写在了龟甲纹的砑花笺上,信笺呈优雅的米褐色,满布六角形的龟甲纹,每一个龟甲纹中间还印有一只小乌龟。乌龟是长寿的象征,使用龟甲纹信笺,本身就含有请对方节哀,为对方祈求长寿的意思。
看过苏东坡的私人信件,很难不被在士大夫及文人墨客间流行的传统笺纸所吸引。其实,不管是在中国笺纸发展史上有开拓之功的“薛涛笺”,还是被誉为“暗花疏影清可掬”的宋代砑花笺,引发金陵纸贵的李渔 “芥子园笺”,抑或是齐白石、张大千等书画大家的 “独家定制画笺”,千百年来,笺纸作品在中国艺术史上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它们可不只是书信往来与诗词唱和的载体,也是收藏与馈赠的风雅之物。在生活节奏如此之快的21世纪,欣赏这些笺纸作品,情绪会得到澄定,心中会飘摇淡雅的花草清芬,点缀疏密有致的、琉璃般透亮的鸟唱。
北京画院的副研究员张楠,沉浸笺纸之美,流连忘返数年,终将自己的研究所得,汇聚成《纸短情长:中国笺纸里的艺术故事》一书。这本新书,让我们品味自唐代以来文人雅士的生活情趣,同时走进民国大家的信笺收藏领域,洞察他们的一颦一笑。从前那个“车马慢,家书抵万金”的时代,选择什么样的信笺来诗书唱和、撰写家书,隐藏着书写者的细腻心思与隐秘情感。1929年5月,鲁迅到北京探母,精选笺纸给留守上海的许广平写信,使用的花笺一张上印着枇杷,另一张印着葡萄,枇杷是许广平喜爱的水果,葡萄则意味着多子多福,而许广平当时的确怀着海婴。信写得如此家常温煦又含蓄俏皮,只有那隐匿在笔墨背后的葳蕤枝叶与累累果实,让言语背后的牵肠挂肚,变得具象化。
这些淡雅的、饱含情愫的笺纸,或清新淡雅,或古朴凝重,犹如纸上的背景音乐,并不喧宾夺主,却让人在翻阅时,同时感受到目不暇给之美。作者花费了大量时间,梳理了中国笺纸的制作,如何由染色发展为砑花,又由雕版发展成饾版、拱花等艺术形式,工艺的精确与复杂化,丰富了笺纸的表情,赋予其经久不灭的精神内涵。
作者更具开拓性的研究内容是:将制笺大家的艺术成就,从披露其灵感渊源,一直讲到他的开拓性成就,既让我们鉴赏信笺如小品画作一般的“无字之美”,又选用了书写在这种花笺上的书信,最终展露了“始怜幽竹山窗下,不改清阴待我归”的理想意境,或“远山初见疑无路,曲径徐行渐有村”的心灵慰藉。
比如,著名画家齐白石还在湖南湘潭乡下时,龙山与罗山两个诗社的成员便慕名邀他绘制诗笺。勤奋的白石老人一晚上竟能画上几十张,而诗社的成员都舍不得在上面题诗。齐白石到北京后,雕版印刷终于为他的作品传播助力。鲁迅与郑振铎编写的《北平笺谱》,就收纳了齐白石的花卉笺、生肖笺、人物笺等共22枚。齐白石在画笺上的成就,终于“破圈”:他的笔下,花卉与蔬果往往是没骨写意,飞翔或小憩的草虫却工细之极、秋毫毕现;而他画的禽鸟、野鸭、山石、游鱼,都与八大山人的精神气节一脉相承,作者十分有心地将齐白石所画笺纸与八大山人在博物馆的藏画一一比对,找寻其中精神风骨与运笔构图的异曲同工之处。
这样旁支斜出的比对,犹如散文中的“闲笔”,令《纸短情长》这本书散发着人情、品格与诗情画意的光辉。无论是李公麟所绘《五马图》与澄心堂纸的渊源,还是张大千和傅心畬珠联璧合的合作,无论是画笺高手姚茫父与唐代壁画砖的缘分,还是鲁迅晚年在病榻上精选笺纸、写给朋友的书信,都印证了笺纸设计,在方寸间展现了“所在时代的风气、习惯以及社会的真实面貌”。
一枚淡雅的画笺,集诗、书、画、印于一体,就算一字未写,也是耐人寻味的艺术品。今天,笺纸也不只存在于博物馆和纪念馆中,本书的作者张楠曾代表北京画院,在美术馆的公共教育活动中,教孩子们在笺纸上清淡写画,并在母亲节时,用这张笺纸给妈妈写一封信。是的,就算是朝夕相处的人,也需要特定的仪式感,来为彼此的相遇,留下可堪回味的颜色、线条与轮廓。的确,笺纸之美不会落幕,其中真味自有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