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俊生
嘉祐二年(1057)秋天,王观高中进士的喜讯传到泰州如皋县集贤里,王惟清府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王观15岁赴京城从学胡瑗,22岁便中进士,称得上少年得志,王府上下感到分外荣耀。接着,王观任官的喜报接踵而来:山东单州团练推官,掌管查案、判案;试秘书省校书郎,掌管典籍图书、国史修撰;大理寺丞,掌管刑狱,处理重大司法案件;翰林学士,皇帝的秘书,为皇上起草诏旨。
那时的王观,落笔成章,文采风流,所作词赋,不落窠臼,造句不事雕琢,体制高雅,可与柳永、黄庭坚相媲美。这让一位小他14岁的秦姓高邮才子歆羡不已,连连惊呼“高才力学,流辈无与比者”,这位秦才子后来填过“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和“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这样的丽词。秦才子两兄弟视王观兄弟为楷模,哥哥取王观之“观”字作名字,弟弟取王觌之“觌”字作名字,秦才子就是秦少游秦观。两人虽然年龄相差较大,但不影响彼此惺惺相惜,引为知己,人们称他俩为“北宋二观”。秦观“改名励志”一事,在王观母亲李太夫人的墓志铭中有记载,而为王观母亲写墓志铭的,正是秦观。
此时的王观,仕途一帆风顺,前程如花似锦。他写了一篇《扬州赋》,连宋神宗皇帝都击节叫好,大加褒奖,召他进京来,赐予“绯衣银章”,享受穿红色官服、佩戴银章出入宫廷的殊荣。
赋这种文体,以战国时期荀卿的《赋篇》为起始,到汉代形成了特定的体制。赋讲究文采、韵节,兼具诗歌与散文的性质,宋时比较盛行。宋以前,就出了不少辞赋名家名篇,战国宋玉《高唐赋》,汉代司马相如《长门赋》,张衡《二京赋》,三国时期曹植《洛神赋》,晋代陆机《文赋》,唐朝杜牧《阿房宫赋》,与王观同代的欧阳修《秋声赋》、苏轼《前赤壁赋》,都是流传千古的绝唱。轰动效应最大的当属魏晋左思的《三都赋》,成语“洛阳纸贵”由此而来。相较于这些传世名篇,王观的《扬州赋》毫不逊色,某种程度上说,王观的才华甚至超过左思,左思《三都赋》花十年才磨出来,王观《扬州赋》虽不是一挥而就,至少没用十年。
《扬州赋》洋洋洒洒五千言,全面陈述了扬州的地理、历史,描述了它的山川、城邑、风貌、物产,评述了朝代的兴亡、更迭和人物的忠奸、贤愚,颂扬了扬州的繁华景象。通观全篇,汪洋恣意、兴致盎然、佳句迭出,展露出王观渊博的知识、丰富的想象和独到的见解。
满以为,就这样走下去,王观会走向事业顶峰,不料,变故出现了。
根子出在宋神宗身上。一天,神宗宠幸了一位嫔妃,身心愉悦的神宗让侍奉身边的王观填一阕词,以作纪念,王观二话没说,提笔就写,一挥而就:
黄金殿里,烛影双龙戏。劝得官家真个醉,进酒犹呼万岁。
折旋舞彻伊州,君恩与整搔头。一夜御前宣住,六宫多少人愁。(《清平乐·应制》)
对这阕诙谐轻狂的词,神宗倒没在意,甚至颇为欣赏。然而却惹恼了一个人,这人就是神宗的母亲高太后。高太后严词厉色地对宰相说:“岂有馆阁儒臣应制作狎词耶?”第二天就把王观罢职外放。
高太后这样做也有她的道理。这位30岁就守寡的女子,把全副身心都放在儿子身上,正可谓可怜天下父母心。神宗从小身板就柔弱,经不起烛影摇红的孟浪,高太后很担忧儿子的健康。听说儿子又是醉酒又是宠幸的,心里本就不悦,又读到这阕艳丽轻佻的应制词,更担心神宗被身边这帮近臣带坏。加上王观是王安石的门生,高太后讨厌王安石,反对王安石变法,把王安石的这么一个得意门生放在皇上身边,高太后实在不放心,借着“狎词事件”,把王观开除了。
因词而荣,因词而辱,王观黯然离开繁华的京城,远离权力中心,他回到了离家乡不远的江都当知县。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离家很近的王观,是不是有种不敢过江东的感触?不得而知。不过,他的厄运并没有结束,元丰八年(1085),宋神宗驾崩,年仅九岁的哲宗继位,一贯反对变法的高皇太后临朝听政,召旧党还朝从政。旧党上台,打击排挤新党,原先的政见之争,变为政权之争。此时,王安石已去世,但王安石的门人还在,自然日子不好过,王观被革去公职,谪放湖南永州,交由地方官吏“编管”。编管,按现在的话说,就是监视居住。
从绯衣银章,到直裰布衫,王观一下子跌回白衣身份,但他反而放下心结,变得豁达开朗,给自己起了个笔名“逐客”,自嘲是被朝廷驱逐的逍遥之客。据说,高皇太后闻之,大度地微微一笑,权当是文人词客的文字游戏。在永州,王观完成了从秘书到词人的华丽转身。
阳春三月,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令,江边花红似火,江水碧绿如蓝,湘江潇水之上,船只来来往往,远处青山耸峙,好一幅如画美景,观景的人都深深陶醉。
家住浙东路绍兴的鲍浩然,闻知好友王观因事被贬,二话没说,放下手头事,星夜兼程,千里迢迢赶到永州看望王观。好友的到来,让王观喜出望外,黯然的心,顿时晴朗起来。其时,王观按律已不可穿官服,只能穿对襟长衫,但王观把皇上赐予的绯色官服穿出来,表示对好友的敬重和感激。一连好几天,两人谈诗论文,吟风弄月,诗酒唱和,好不快活。
鲍浩然要走了,王观送至江边。古人送别,总要吟诗作对,以表珍重之情,寄予惜别之思。此刻的王观,脑海里一片混沌,他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如皋父老,想起自己荣耀与挫折的经历,想到与好友就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不禁思如江潮,感慨万端。蓦然,脑子里蹦出两句词,他被这莫名其妙涌出来的奇思妙想震住了,像痴傻了一样,完全沉浸在词的意境里。他突然拔腿就往回跑,连鲍浩然在身后大声呼叫也听不见。鲍浩然只得摸着脑袋,独自上船离去。
气喘吁吁跑回住宅的王观,顾不上擦一下汗水,马上拿起笔,记下刚才那两句词:“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反复吟咏,构思良久,终于,一阕《卜算子》词一挥而就: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
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卜算子·送鲍浩然之浙东》)
自古以来,送别的诗词数不胜数,唯有王观这首词以眼喻水,以眉喻山,设喻巧妙,下笔自然,既充满情趣,又语带双关,可谓独树一帜,真的是让人读得心软了,读得身子化了。
一路风尘的鲍浩然前脚刚进门,王观的词后脚就寄到。鲍浩然读完这阕词,禁不住击掌赞叹:“如此好词,定会流传千古!”他慨叹,当年李白浪迹江湖,宫廷少了位御用诗客,但诗坛多了位逸仙,如今,朝廷少了个应制填词的学士郎,词苑却多了位圣手。
公元1100年,王观去世。这一年,宋哲宗驾崩,宋徽宗继位,年末,王观的粉丝秦观在抑郁中西归,“北宋二观”相继离世,偶像与粉丝似乎是约好了一般。
王观病故于湖南永州,归葬如皋王氏墓园,安息在父母身边。王氏墓园在冒家桥东南、定慧寺西,葬有北宋大理寺丞王载夫妇,以及长子王惟清夫妇、次子王惟熙夫妇、长孙王观夫妇、次孙王觌夫妇。明嘉靖时,王观墓地被定慧寺侵占砌屋,县令看不下去,就在墓前立碑,四周砌墙,建“王学士祠”供春秋祭祀。2011年,如皋市政府将王学士墓残碑收拢一起,建“王学士墓碑廊”,以供瞻仰。
《南通传》连载 第九章 一步千年:雉皋自古多名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