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俊生
今天的如皋市石庄，已经寻不见李渔出生和生活的踪迹了，可李渔的父亲李如松随兄长李如椿在如皋做药材生意、举家从浙江兰溪夏李村迁到长江北岸这个小村时，是确实建了几间青砖大瓦房的。伯父在如皋城开药铺，父亲帮着贩卖药材，加上祖上行医的传承，为乡邻把把脉看看舌苔抓抓药，家境虽算不上大富，倒也殷实，“家素饶，其园亭罗绮甲邑内”（黄鹤山农《玉搔头序》）。
李渔这个名字是他中年后改的。据说，李渔母亲怀胎11个月，孩子久久不能降生，正在无计可施之际，一位长眉白发老者翩翩而至，围着屋子转了三圈，告诉李如松，夫人肚子里的孩子是星宿下凡，“仙之侣，天之徒”，三日后当顺产。果然，三天后产下一男婴。按照老者的吩咐，以仙侣为名，天徒为号，谪凡为字。后来，李仙侣自己改名为李渔，字笠鸿，号笠翁，还有觉世稗官、笠道人、随庵主人、湖上笠翁等一大堆别号，可叫得响亮的还是李渔和笠翁。
当然，李渔出生的故事极有可能是后人演绎出来的。这不奇怪，对于名人的身世，人们喜欢编个神奇故事，以显示其与众不同，符合古代人对偶像的崇拜心理。
1981年，浙江兰溪发现敦睦堂《龙门李氏宗谱》，其中记载李渔“生斯长斯”。其实，《龙门李氏宗谱》说李渔“生斯长斯”，只不过是兰溪李氏为了荣宗耀祖而已。李渔曾有诗赠与荆州太守李雨商，诗句有云“堂上鸣琴山亦响，阶前舞鹤鸟俱驯”，赞扬李雨商为官清廉，尽责守正，诗的序文说：“渔虽浙籍，生于雉皋，是同姓而兼桑梓者也。”雉皋是如皋别称，李雨商是兴化人，兴化和如皋当时都隶属泰州，故而李渔说李雨商是桑梓老乡。李渔都说自己是出生于如皋，这就没什么疑义了。况且，李渔还说，伯父在如皋行医，父亲在如皋做药材生意，自己“乳发未燥”就随父辈游于如皋“大人之门”。
李渔从小就显露出“学霸”天赋，牙牙学语便识字，垂髫之年就诵经断文。如此“艳才拔俗”，让李渔父母不惜重金延聘如皋城里有名的私塾先生。李渔熟读四书五经，涉猎诗词歌赋、经史六艺，无书不读，八九岁便能写诗，总角之年曾写过一首《交友箴》，将择友交友之中的人情世故辨析得丝丝入扣，大诗人吴梅村惊叹地说：“世情三味语，少年场何处得来？”钱谦益也赞叹：“理至词宜，征品征学。”
李渔家中院子有一株梧桐，是他小时候亲手所种。梧桐每年增一节，可以纪年，他就在树上刻诗，每年一首，至少刻到15岁，警诫自己不可虚度年华，并以此记录他的成长过程。《李笠翁一家言》卷五收录了他梧桐刻诗经过，称该梧桐树是他刻诗的“编年史”。
李渔兴趣颇多，涉猎广泛，其中看戏就是他的业余爱好之一。在如皋民间，每逢节日、婚庆寿诞，都会请戏班演出，有时会连演几天，这是老百姓最热闹、最快乐的时光，全村人都会呼朋啸友、扶老携幼去观看，李渔每场不落。一些官宦富商之家，遇有寿诞或婚庆喜事，也会请戏班或组织家中戏班演出，这类演出，一般不邀约白丁，但主人总会看到一个眉清目秀的孩童，混在大人堆里看戏看得如痴如醉。这小孩常跟随长辈游走“大人之门”，那些官宦富商倒也认得，都喜爱这孩子的聪明伶俐和勤奋好学，乐得让他“蹭戏”。那曲折紧张的故事情节，婉转动人的歌喉唱腔，色彩斑斓的面具服装，常常让李渔看得兴奋不已。
李渔在如皋完成了启蒙、读书、娶妻生女的过程，如皋的风土习俗、乡音俚语熏染了他，在他后来创作的作品中，时不时会冒出如皋的风俗场景，冒出如皋的一些方言来。如皋，有他孩童与青年时的全部记忆。
李渔17岁那年，母亲把他安置到离如皋较远的“老鹳楼”里静心读书。老鹳楼是一座建于明中期的木结构老楼，在今天的海安市李堡镇街上，今已废。那时，每当海潮涨起，常有鹳鸟随海潮而来栖息楼上，当地人便将此楼称为老鹳楼。李渔一个人在楼上学诗文，每到高兴处，就凭窗远望，大声朗诵，意兴飞扬。
崇祯二年（1629），李渔19岁，父亲去世，浮厝于如皋，待后移葬祖坟，《龙门李氏宗谱》故称如皋“有祖茔在焉”。次年，李渔扶父亲灵柩，带着母亲与家小，从如皋南门澄江门出城，在盐运河登船，驶向长江，回原籍浙江兰溪，准备参加科考。
其实，科考之途并不适合李渔，他只在25岁那年，考得个金华府童子试“五经童子”，后来的举人、进士之类，都跟他没关系了，他的科举之途走到头了。随着崇祯十七年（1644）清兵入关，大明覆灭，李渔的功名之梦，便破灭在改朝换代之中。他索性回归兰溪乡下，归农学圃，做“识字农”，走一条适合自己发展的草根逆袭之路，一不小心，成为园艺家、小说家、戏曲家、理论家、出版家、旅行家、美食家，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活出了歌舞升平的人生。
江湖闯荡大半生，43岁（1654）那年的清明，李渔重回离别了20年的如皋，来祭奠长兄。
很少有人知道李渔长兄的名字，李渔从未对长兄直呼其名。兄弟情深，一起在如皋度过了漫长的岁月。然而，长兄早逝，在李渔心中留下磨灭不去的伤痕。长兄葬于如皋，这便形成了他与如皋的终生情结。在兹念兹，思亲忆亲，心潮难抑，喟然长叹。
这是他拜谒长兄墓的前夜，月光如水，庭阶微凉，伫立中庭，仰望星月，两行清泪缓缓流过脸颊，他长叹一声，低声吟道：
一望皋城百感生，无兄何暇说嘤鸣。
可怜夜月飞鸿雁，不忍春花看紫荆。
在日埙篪无可乐，别来急难有谁惊。
明朝谒墓愁风雨，一哭能教地动声。
转身，在宣纸上写下这首七律《过雉皋忆先大兄》，又在诗前写道：“大兄殁于此地，旅榇在焉。”
哥哥与父亲均在如皋去世，客死如皋的父兄灵柩葬于此地，如皋成为他心灵的故乡，对如皋的复杂感情，潮水般涌来，冲口而出，落于笔端，让人读来震撼心灵。一个人，只有在一个地方有过不平凡的经历，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才会别后重回顿生百感。
李渔对如皋有千丝万缕的情缘，还表现在他与如皋、通州一带诗友的情谊上，通州王藻刻印的《崇川各家诗钞汇存》中有范国禄两首诗《芙蓉池上同李渔、罗休、杨麓拏舟观荷》《姚咸招同吴彦周、李渔、詹瑶、淩录赏腊月梅花》，记录了李渔凭吊大哥后与诸诗友的唱和，从春天到冬天，李渔故地重游，与友诗词唱和，逸兴遄飞。
王藻是通州城里寺街上的大户人家，清道光二十年（1840）任湖南布政使，统领湖南民政与财政，卸官后回通州办团练，兴文化，花费了大量心血与资财，编辑刊刻通州诗歌总集《崇川各家诗钞汇存》。这部诗歌集69卷，收录宋元明清通州321位诗人近9000首作品，保存了大量地方文献，是研究地方文学史的珍贵资料。
《芙蓉池上同李渔、罗休、杨麓拏舟观荷》作于通州余东古镇，诗云：
倚山池馆就凉开，香泛荷花水半隈。
欲向中流操楫去，欲从陆地荡舟来。
美人笑解江皋珮，醉客吟登泽畔台。
日暮风光青渺渺，蒲菰杨柳一潆回。
余东古镇始于唐代，兴于北宋，盛于明清，基于煮海为盐而逐步发展形成，古称余庆，又名凤城。古镇旧城区老街南北走向，由2100余块石条铺设，街内店铺相接，两旁有盐店、堂子、十八弯等20多条弄巷。城河上有保安、泰安两座石桥。古镇内存有东岳庙、芙蓉池、文昌宫、崔桐故居等众多古迹。这年夏天，正值荷花盛开，范国禄备了一叶小舟，邀约李渔等文友赏荷。
另一首《姚咸招同吴彦周、李渔、詹瑶、淩录赏腊月梅花》，当作于隆冬，李渔此时仍滞留通州，又被邀赏梅：
摇落霜林后，惊秋渺一团。
玉烟依叶净，金雪压枝繁。
瘦欲纫云影，幽宜淡月痕。
岁寒情不尽，招隐荷香温。
诗中提到的诸文友，都是通州籍诗人，都是由明入清不肯与清统治者合作的明朝遗民。从李渔与这些人的交往中，可以窥见李渔对待新朝的态度。李渔在《咏绿烛和雉皋诸友》诗中也有叙述：
兰汁凝膏彻晓煎，沉沉相映夜如年。
擎来看竹浑无际，秉去题蕉只有天。
火树依然成绿树，金莲忽尔幻青莲。
汉宫昨夜新传出，春色平分御柳烟。
李渔这次回如皋，足迹在如皋、通州两地之间穿梭往来，走亲访友，一待就是大半年，度过他一生中最值得珍惜的时光。
《南通传》连载 第九章 一步千年：雉皋自古多名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