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莉

《日日杂记》是一个我喜欢的作家在她的公众号上推荐的。作者武田百合子是日本作家武田泰淳的妻子，她在52岁时以《富士日记》横空出世，被誉为日本“天才散文家”。她的写作以家庭日记为载体，三大本《富士日记》是“从1964年7月到1976年9月十几年间的日记，记录了百合子与丈夫、小说家武田泰淳以及女儿武田花，每年若干个月在富士山麓小屋‘武田山庄’度过的时光”。而《日日杂记》则记录作者在丈夫去世后，与离异的女儿，还有猫猫相伴的人生后半段。

武田百合子在扉页上写——致离世的人们，看得出虽然是日常杂记，但也是一本告别的书。告别的不仅仅是人，还有一只叫阿球的三花猫。养过宠物的人都知道，宠物就是家庭一员，与人类的地位是平等的。阿球像百合子的一位家人，在武田山庄里散步、跑酷、慵懒地晒太阳、伸懒腰、舔毛，经常在早上八点之前，就把吃喝拉撒一整天的事都干了，活得松弛、静好。

在阿球20岁的一天，停止了呼吸，按人类的年龄，它已经一百岁了。百合子陪伴它一生，从她记录的文字看似乎没有情绪，但读者感受到了一种疼痛。我想起从前的某天，陪女儿去钢琴老师家学琴，他们一家人都面容悲戚，眼睛红肿，刚刚哭过的样子。一问，才知他们家的狗狗去世了。当时我还没养巴乔（猫），不太能理解他们的悲伤。但那日常的一天，却在我和女儿的记忆中鲜明留痕。

字里行间中看得出百合子性格很好，有颗活泼泼的灵魂。所以，她记录的日常生活才好看。就像日本典型的全职主妇们一样，她的工作是打理好家务，照顾丈夫、孩子与猫。买房买车理财，开车下山采购物资、洗衣做饭等。作家丈夫是甩手掌柜，只管埋头创作赚钱养家。其实，生活中的琐事处理起来相当麻烦，一个女人脚踏实地投身于日常，拳打脚踢地开创自己的天地，这本身也是一种修行。

一个全职太太，对文字根本没有野心的素人怎么会爱上写作呢？在富士山麓那间一座小小的度假屋，一次，武田泰淳拿来一本别人送的日记本给百合子，让她随便记点什么都可以。作家很有意思，想培养自己的妻子也去写作，应该是很欣赏妻子的感知力吧。妻子说不会，他说，没关系，你就忠实地记录日常生活，买菜做饭都行，不用反思，因为百合子一反思就要耍滑头。这话里有一种甜蜜的爱意。男人总喜欢把妻子打造成养成系，以此获得巨大的成就感。太太每天随意记录，坚持了十三年，直到丈夫去世。结果出版社在纪念武田泰淳时发现了百合子日记的价值，她也因此成名。虽说是借了丈夫的光环，后来却比丈夫还有名。九泉之下的武田泰淳不知是欣慰还是妒忌。

《日日杂记》是本随手可读可放下的书。她总是以“一天”开头。一天与女儿出门看了部糟糕的电影，为弥补精神上的损失，两人决定去吃顿好吃的中餐。一天又拜访了作家邻居，与他八卦作家中谁的太太最好看。一天和女儿去吃意大利餐馆，结果每一道菜都特别难吃，结账是六千日元。于是，她和女儿总结，吃了难吃的东西，就像掉了钱包，今天是装有六千元的钱包。一天傍晚，去买东西，看到一个女通缉犯S的传单，她杀人后通过整形变成了美女，在一家糕点店打工。店主爱上她，并向她求婚，但她怕被警察发现就逃跑了。百合子觉得S也许正让另一个男人的点心店生意兴隆，于是，“我隔着玻璃说了声‘请加油’，回了家”。

百合子与丈夫感情应该很好，她回忆起丈夫在世时，对她和女儿表达爱，喜欢直接送钱，就像现在的人说：“嘘寒问暖不如打笔巨款。”作者写道，他让我们坐在餐桌的对面，动作和表情像个变魔术的，从信封中缓缓摸出钞票，在我面前放一张，在女儿面前放一张，然后又像发牌一样，你一张，我一张。“直到现在，我偶尔呆望笼了层薄云的辽阔天空，眼前还会浮现出他一张张轻轻放下钞票的餐桌。”这是一家三口最温馨的画面，善于用文字表达的作家在生活中却不擅长用语言表达，干脆给钱。武田泰淳也是个敦厚的人吧，虽然我没读过他的作品。

粗看百合子的文字很难归类于大家，但正是这种对文字的不经意，更显得鲜活有生命力。

在日本女作家中，我读过老年的佐野洋子、伊藤比吕美的散文，她们是作家出身，有自己的所见所思。而百合子是素人，她更多的是忠实地记录生活。她只有看见，而没有看法。但有时候，把看见的生活扎扎实实地记下来并不简单，无趣与有趣之间有一道天然的鸿沟。太多人想急于表达自己的高见，但说不定也只是偏见。

百合子在见过很多的死亡之后，她知道，哪怕最普通的日常，也有消失的一天。而告别只是一种日常。尽管她如此眷恋这浮世，《日日杂记》出版后第二年，她也与这个世界告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