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燕
“如皋好,信步冒家桥,流水几湾萦客梦,楼台隔院似闻箫,往事溯前朝。”
1980年,园林大师陈从周,初往我的胞衣之地——江苏如皋。他寓居安乐家,一连数日,途经冒家桥,或抱河东行、或穿巷北过,漫步前往冒辟疆别业——水绘园。有感如皋胜景的古意、冒氏友人的旧谊,他填下前面这首小词。那条冒家桥北侧的古巷正是冒家巷,又名集贤里。
陈老日后又多次来如,饱览如皋美景,品尝如皋美食。余生稍晚,彼时才是低年级小学生,与陈老缘铿一面。不过,集贤里也留下我童年欣喜的足迹。每每放学,我和同学东行百余步,便至冒家桥。有时钻巷子、捉迷藏,大家不约而同拐入集贤里。百余间明清老屋,星罗棋布,分布于主巷、侧巷中。几条又长又仄的火巷,仅容一人通过。火巷其实就是大户人家的水巷,衔接厢房,便于下人提水救火。暮春初夏,暑假临近,我们像消防员演练一样,串入火巷,全力以赴,大闹一场。火巷尾、高门后,我们乘兴而藏,随心而逐;石鼓上、古井畔,我们夹腿而坐,侧身而躺。热气氤氲,汗水朦胧了双眼,高处的青藤绿叶缠绕着灰瓦黑纹,影影绰绰。因风飞过藿香叶,闻香人已清凉。
经年累月,我已负笈域外,返乡生活,研习乡史。几近三十年后,我一踏旧踪,重游故地,心境迥然不同。
一个夏日的午后,我沿着冒家桥,自南向北,踽踽独行。一尊仿古牌坊,赫然入目,一横两竖中凸出的造型,如同一顶大官帽。帽额上镌有窠擘大字:集贤,取义群贤毕集、风云际会。其名起源,可谓佳话,民国本《如皋县志》记述:“王学士宅在崇正坊东。宋王惟熙、王观、王觌、王俊乂一时相继登第,乡人荣之,名其里曰‘集贤里’。”集贤里的历史,直溯北宋。
悠悠历史,徐徐品读。就像陈老说过,游览皋地古邑,不妨乘船游览,集贤里仅约400米的石板小路,正是一条绵延千年的历史长河,我踽踽踱步,如泛舟徐行。遗憾的是,集贤里东侧旧巷早已荡然无存,仅余西侧半壁。东侧首个府邸正是20余间连体的明清建筑群——王学士宅:灰砖灰瓦,旧痕苍然;黄门黄板,裂痕隐然;青踏青跺,踏痕了然。苍老的板门上贴有古朴的手泽——“经传家学,里有名贤”。漫漶的字迹,正是对如皋千年文脉经久不衰的清晰写照。
汉唐至明清,如皋因盐而富、因水而兴,坐拥双城河。两河外圆内方,皋地形似古钱,寓意富裕安康。东西走向的贯城大道、南北走向的集贤里,形成一个“丁”字,嵌入古钱正中。丁者,人也。“金龟压钮,代产伟人”,明人刘钟喻如此揄扬集贤里,与“经传家学”交相辉映,画龙点睛,绘出了“丁”字末笔——惊鸿一“钩”。只是一族王氏,五代连出六进士、一状元。其中王观幸获北宋理学先驱、同邑经学大家胡安定亲炙。
在安定先生的启迪下,宋代王氏,明代冒氏、李氏,清代戴氏、沙氏,可谓经学绵绵、弦歌济济、甲第重重。天崇五才子之一李之椿,明末四公子之一冒辟疆,左都御史戴联奎,近代实业家、教育家沙元炳…… 无不卜居集贤里。那副门联“经传家学,里有名贤”的撰写者,就是清末老翰林沙元炳。他秉承家学、弘扬乡学,蒐集胡安定、王观佚作,创建中国首批师范学堂之一——如皋师范及其附属小学。两座百年老校,就在集贤里的东西两畔,像“丁”上挂起一对重重的文化秤砣,稳定均衡了家乡的人才库。
这不是我的单思臆想,清华大学建筑专家孙诗萌女士来如讲解《认知中国古代城市及其营建》,也说:“崇文重教”是集贤里古建筑群的精魂所在。
思及教育,我瞥过几处民国范的老建筑,履及集贤里10号——嘉庆、道光帝师戴联奎的故居。推门而入,身处一间清代门厅——元镇南王后裔门厅,俗称鞑子府,一座苏中水城中不可移动的蒙古包。直面两面侧墙,伫立良久。镇南王是冒氏先人。元末明初,镇南王族裔拒绝力助张士诚,远离宦海,北迁定居东陈,更为冒姓。久经累世为官,冒氏替代王氏,入住集贤里,成为明代如皋第一大望族。侧墙的构造沿袭了蒙古人建筑的特色,仿佛冒辟疆书写姓氏时,特有的笔法:“八二目”——八字形的屋脊,岔下两边;二字形两根深黄色梁柱,一长一短,横于下方,其间均匀分布着三顶蒙古官帽样式的栌斗;屋顶的梁柱中夹着排列有序的目字形黑砖,仿佛一双双巨眼,乜着进进出出的历史过客。那些过客中,自然少不了戴联奎。相传戴府盛极一时,里里外外共有11道大门。鞑子府门厅外有处小天井,又可作过道。过道尽头便立着一道戴府大门。久无人居,门前甚是荒凉。葳蕤的藤草,仿佛叟翁返老新出的发须,悬挂在门檐上。棕枝翠叶的间隙里,精美的砖雕隐约可视。木板门禁不住风吹雨打,损裂的竖痕,次第排列。门前下方一对白中绣红的石鼓,保存完好,仿佛车轮,载我驶向历史。定睛伤痕累累的大门,我仿佛望见戴联奎的旧袍。彼时,戴联奎先中解元,再取进士,入职大内。父亲让他丢弃破衣、换上新装,他心中不舍念旧,即刻婉拒。他的清俭身教,或多或少造就了中国历史上最节俭的皇帝——道光,也影响着一代代如皋文人。
波谲云诡,天雨突如其来。我从冥思中醒来,跑出10号,躲在毗邻的清朝进士袁祖安故居前的窗檐下,凝望顷刻倾盆而来的大雨。水汽沆砀,水雾弥漫,儿时游玩的巷东李之椿花园,已然成为眼前朦朦胧胧的咖啡店。故交袁鹰(田钟洛)老人的问话,夹杂着雨声,回响在我的耳畔。淮阴田家与如皋冒家情谊深厚,可谓世交。无论书信抑或面谈,他都向我询问过集贤里(冒家巷)的近况。只余半壁的集贤里,令我的回答,满是无奈。那份无奈就像一滴雨落入历史的大河中,疾速地流向远方。那位冒家的诗友——钱锺书先生早已唏嘘:脱叶犹飞风不定,啼鸠忽噤雨将来。自然的风雨,人都无可奈何,又何况历史的风雨呢?
雨过天青,一缕夕阳射入集贤里西侧的尾巷中,此巷深处有冒家。阳光洒在拐弯处稍稍倾斜的灰色砖块上。那墙,像冒辟疆鬻字易酒的佝偻背影;那光,像家乡千年文脉的熠熠余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