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松延
下图左起：崔德耀；1976年美国卫星图上的四安镇区局部（①酒店北街。②酒店东街。③运盐河改道至东侧兴石河后残留在四安镇区的一段河面。④“协泰昌”油米店大致位置，红圈内为当年的四安桥所在位置，红圈左上方为“小桥”，后改建为现酒店大桥。⑤崔德耀牺牲地。⑥四安公社革委会所在地，即当年的姜家油榨。）；解放战争时期南通县警卫团行军中。
崔德耀，又名云岩，1907年生于山东邹平，17岁时南下当兵，后以上海英租界巡捕身份为掩护，参加党的地下工作和抗日救亡运动，1936年入党。1939年3月，崔德耀被派至如皋东乡（今如东县），在江北特委领导下组建了南通地区第一支由我党掌握的武装力量——盐民自卫队，并担任队长。此后，他在多个重要岗位任职，于1946年春调任南通县警卫团团长。牺牲后，遗体被运至他视作“第二故乡”的如东苴镇，安葬在苴镇小学，为怀念他，学校也更名为德耀小学。
寻访之路，起自抗战老人的真诚托付
自2015年起，为了解中共江北特委后期活动的一些细节，笔者曾多次拜访抗战老人、早年的江北特委通讯员张慎思（1920—2021）。此间，张老经常主动谈起他在抗战支队政工队海滨工作组及盐民自卫队时的老战友崔德耀，言语间，他对崔的人格魅力、军事才能及组织能力都赞不绝口。因其自1943年起辗转多地工作，直到1964年转业回通才得知崔德耀早已牺牲，除了深感痛惜，面对众说纷纭的牺牲情况，张慎思一直渴望能找到确切说法。受其托付，笔者就此踏上了寻访崔德耀牺牲真相的道路。
张慎思，通州刘桥人，在哥哥张慎修（1908—1944，烈士）、姐姐陈瑛（1918—2022，开国中将王必成夫人）的影响下，于1939年1月参加革命。他所获取的有关崔德耀的牺牲情况有不同的版本：一是牺牲地有四安、兴仁等说，二是交战方有羌九与另一支国民党武装之说。为解开这些谜团，笔者查找了有关党史资料、方志书籍，并寻访了相关遗迹，力求还原历史真相。
官方文录，众说纷纭背后的史实疑云
笔者仔细查阅后发现，诸多官方资料虽对崔德耀牺牲情况有所记载，但内容不尽相同，甚至存在矛盾之处：
1985年《革命英烈传（抗日战争时期）》：“1946年8月中旬末，……傍晚，部队准备在陈家酒店（按：四安镇旧称）宿营，谁知与国民党南通县保安团遭遇，崔德耀亲自爬在屋顶上，端起机枪向敌人扫射，谁知一颗罪恶的子弹向他飞来，崔团长当即中弹牺牲。”
1989年《江海英烈》与1992年《江苏革命烈士传选编（解放战争时期）》则记载，1946年“8月，他带领两个连从金沙出发，赶到林梓、丁堰区执行任务。任务完成后，立即率队返回，到达陈家酒店休息。由于国民党保安队羌九部住宿在那里，双方遭遇后，发生激战。崔德耀立即指挥部队奋战，把石桥上的敌人打得狼狈而逃。正当他要乘胜追击时，不料又有一股敌人从北边冲过来，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腹部，经抢救无效，光荣牺牲”。
1993年《江苏革命史词典》：“1946年8月，（崔德耀）率部同国民党保安队在陈家酒店发生遭遇战，不幸牺牲。”
1996年《南通县志》有两处记载崔德耀，综合起来说是他于1946年8月22日率部去林梓、丁堰执行任务，回师中，在四安镇休息时猝然遭遇国民党保安队，战斗中腹部中弹，光荣牺牲。
1996年《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野战军战史》一书附录《第三野战军团职以上干部烈士英名录》记载“1946.8.22，江苏南通陈家酒店战斗牺牲”。
1999年《南通盐业志》：1947年“夏率部执行任务，返回途中在陈家酒店休息，突遭国民党保安队偷袭，反击时中弹牺牲”。
1999年烈士家乡《邹平通史》：崔德耀于“1947年夏，在南通县陈家酒店战斗中壮烈牺牲”。
2000年《南通市军事志》：“1946年8月，他带领两个连到林梓、丁堰去执行任务，与国民党保安队羌九部遭遇，在战斗中牺牲。”
2014年《江苏省革命遗址通览》：“1947年夏，崔德耀带领两个连队从金沙出发，赶赴林梓、丁堰执行任务。返回途中休息时，遭到国民党保安队袭击……”
2015年《新四军战史》一书附录《新四军团职以上烈士英名录》中：“1946.8.22，江苏南通战斗牺牲”。
此外，在如东县德耀小学校园，有一座建于1983年的崔德耀烈士纪念亭，亭中竖碑，碑身背面祭文末句为“1947年在南通西亭战斗中壮烈牺牲”。
根据以上记载，不仅无法确认其牺牲地点与交战对象，且在牺牲时间上又产生了新的疑问，让历史真相变得愈发扑朔迷离。
民间忆痕，亲历者见闻里的战斗场景
2023年10月5日，在通州四安镇区的一幢临街小楼里，耳聪目明的吴治中老人（1935年生）讲述了一段令他终生难忘的少年经历：
酒店大桥向南到菜市场的这条路，过去是运盐河的一段河面，我家的油米店“协泰昌”就位于桥南河西第一埭。店门前横跨运盐河的是一座四米多宽的东西洋桥——四安桥，桥身为木制，呈拱形，中搭是平的。每遇大水，需八个人抬起中搭桥板下的龙骨，往来于此的大船才能通行。
我12岁（虚岁，即1946年）那年夏季的一天上午，一长队新四军从北街走来，骑马的军官为避免碰到街上商铺的篷子，也下来步行。队伍从我家油米店门前向南，到百米外的姜家油榨（后设为四安镇政府）休息。我当时坐在店铺门槛上玩耍，没多会儿，一名号兵慢悠悠地走到四安桥西，也就是我家店面门口的路上。突然，河东有人向号兵射击，号兵一转身就向驻地飞奔，听到枪声的警卫团队伍也迅速从姜家油榨追来。看到大个子团长带着队伍上桥向东冲去，河东的人也朝这边打枪，吓得我赶紧躲进屋子，我娘连门都来不及套上，一把拉着我藏到了后屋的床背后。同时就听到外面“噼里啪啦”打了起来。
枪声停下来之后，等到新四军进屋搜索，我们才从床背后出来。再看桥东，大个子团长就躺在桥尾子南边的刘曜西家。
后来听说团长姓崔，而那十几个国民党兵是下乡巡逻时从河东经过，与新四军偶然相遇，就有了这场交火。
作为见证者，吴治中老人为还原崔德耀牺牲经过提供了生动的细节。
除了他时隔近80年的回忆，当年住在姜家油榨西南约400米处的吴浦云（1897—1976）对此也曾有记录。现将其当天的日记择要录之：
（1946年）七月二十六日（按：即公历8月22日）， 晴，热
（上午），北邻为打水纠纷约余再去调解。坐甫定，闻镇上枪声大作，北、东亦有零星枪声，机枪、盒子（枪），手榴弹杂投，弹飞声经屋上呼呼然……约二小时……归而与邻人探问，任三曾参加抬运（新四军），（任三）来述与伤兵谈话，曾在如皋打仗。后传闻新四军为南通县警卫团长一连人（108——原注），由如境过北东往，死伤者确在十五六人之多，崔团长亦死于是役。
两天后，吴浦云根据新获取的信息再次记录：
遇姜有三、姜有田等，日前在镇国共军遭遇战开战情形闻得确息：县警团近三百人由丁堰开回，甫抵镇，预备午膳，忽与国军遇。国军清晨由镇向北，至此时复南返，近镇时已知（新）四军在镇，而（新）四军不知也，分两队，一队8人，由镇中向南冲锋，一由河东向东南而去……大个子团长拟过大桥东行，中弹于腹部，死于刘曜西宅内，（警卫团）死伤共18人之多，国军仅死1人或云未死，伤1人。市上门、壁、墙垣枪弹如蜂孔，未伤一人，诚大幸也。
吴浦云的两则日记，不仅补充了诸多战斗细节，还明确了崔德耀牺牲的时间与地点，为笔者探寻真相提供了有力的民间记忆支撑。
敌方记录，历史迷雾之中的真相一角
史学有“孤证不立”之说。笔者经继续搜寻，又在当年8月24日的《五山日报》上找到了有关报道：
严中队长于二十二日上午二时率部搜索清剿……七时三十分，我以任务完毕，乃循双桥、酒店回防。于距酒店一千公尺时，获情报匪军三连已占据酒店。我严中队长歼敌尤切，乃令全队分二队向该地攻击，旋即冲入洋桥，攻抵十字街口，展开激烈巷战……（共军）伤亡五十名以上，内有南通警卫团团长崔云岩一名，团指导员顾仲忠一名，未名营长一员。我方阵亡士兵陆金生一名，失踪朱元正一名。
又讯：南通警卫团……团长、团指、营长均遭击毙。昨晚于酒店大殓。
9月5日的《五山日报》再次炫耀了这次“战果”（模糊不清的文字以……代替），并列出了所谓的我方伤亡人员名单：“团长崔云岩，科长海山，团政治指导员仲忠、陈桂棠，排长袁贵等五员……副团长江庆曾于是役腿部重伤，已经残废（按：此说明显失实）”，极尽吹嘘之能事。
当年的四安处于国共拉锯地带，两方摩擦及大小战斗时有发生。就在崔德耀牺牲前10天即8月12日，县警卫团与国民党军双方各200多人，曾激战于四安习家桥南姜家园北。
报纸重在宣传，以“囥精说肥”见长，故对敌方报道不能直接采信。幸运的是，经过一番大海捞“珍”，笔者找到了22日当天的“中统南通县室四安中心组情报（兴字第四十四号）”。现节录其内容如下：
今日上午三时，得保安队通知，出发清剿。……保安队兵力计二中队全部、三中队一排，分两路包剿。职随第三中队第一排，由兴地（按：即新地）北绕道韩家老园、本区（四区）淮东、淮西、谢坝、三民、横港及四安镇西与北一带清剿，保安二中队绕六区（按：即石港区）边境及我虾蟆、韩坝、温桥、淮东、淮西、双桥子、四安镇等乡，我组派马文龙（乡长）、宋生（乡长）配合工作。该二中队经过四安镇时，在该镇发现新四军六七名，当即……计划包剿四安镇，意图消灭，不料弄巧成拙，反被匪军（按：指我军）冲击，继被匪包围，经一小时余猛烈战斗，该中队严中队长以死突出重围，不能战胜，故下令猛冲。一分队得合后立即出围，不料又被切成几段。该中队长这时已与部队脱离关系，一人逃至我四区阚家庵。至下午四时，被匪冲散各分队方各自归队。是役我方死两名，伤五名。匪计死廿一名，伤不详。获匪步枪三支，失两支，弹药消耗甚巨。
该情报员当天曾随三中队出发，所记均为内部资料，可信度较高。据其记述可知，此次遭遇战纯属偶然，国民党保安队只从服装判断为新四军，并不清楚我方武装是县警卫团，当天也不知警卫团团长在战斗中牺牲。
至此，敌方的这两组史料，纠正了此前存在的交战方之误。查阅1946年2月《民国三十五年度南通县保安大队第二中队考绩表》，确认该“严中队长”为严俊才，南通人，民国二年生，沪江大学附属小学毕业，先后担任班、排、连长，时任第二中队上尉中队长。此外，有旧报报道羌九接受点验、收编的时间是1946年9月24日，这一信息也排除了崔德耀牺牲于同羌九交战的可能。
79年前的那场硝烟虽早已散去，但当地的一些老人对此仍记忆犹新。今年2月，笔者陪同如东德耀小学所在地领导及现、前几任校长踏访旧地，当一些老人得知来意后，嘴里先是不断念叨着“崔团长！崔团长！”，接着便情不自禁地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综上，见证者的回忆生动具体，加上当年的文字记录，终于为我们解开了这一历史谜团，确认了崔德耀于1946年8月22日，在陈家酒店街头和南通县保安队二中队的一次遭遇战中牺牲。笔者除了曾将最初获得的信息告知张慎思老人外，基于对历史负责的态度，现结合后续获得的档案史料等信息，初成此文，以免不实内容继续流传，混淆后人。亦在清明节来临之际，寄托对献身于江海大地的大个子团长崔德耀等先烈的哀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