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玲玲

史铁生在《命若琴弦》中，以盲人琴师师徒的寓言，揭示了一个重要的命题：人生的意义是否必须依附于某个具象的目标？故事中，老琴师告诉徒弟，琴槽里藏着一剂能复明的药方，但只有弹断一千根琴弦才能取出。徒弟为此耗尽一生，却在最终发现药方只是一张白纸。荒诞的结局下，暗含的却是深邃的启示——生命的价值不在于抵达虚构的“彼岸”，而在于弹琴过程中对意义的虔诚追寻。

这一故事启发我无尽遐思：它让我想起1980年代那封令社会为之震动的“潘晓来信”。在信中，女工黄晓菊有过这样一段对生活的思考：“为了寻找人生意义的答案，我观察着人们，可没有一个答案使我满意……有许多人劝我何必苦思冥想，说活着就是为了活着，很多人不明白它不照样活得很好？可我不行，人生、意义这些字眼不时在我脑海翻腾，仿佛脖子上套着绞索，逼我立刻选择。”如果问如今的青年，生活是什么？恐怕再不会得到这样的思考了。大多数青年的生活，在大学前是作业与考卷，在大学里是加权与绩点，在毕业后是成家与立业。两个时代青年思考的“生活”截然不同，令我一时难以辨明生活的真正含义。

直到我看到一位作家吐露的心声：“白天工作是为了活着，晚上写作是为了生活。”这句话带有一种简洁的震撼力，使我明白生活与活着的内在区别，“生活”将人生意义附着于“活着”，同时具备“活着”所没有的神圣性。如今许多人思考的是“活着”，不是“生活”。当下青年这种“活着”与“生活”的割裂性与小说中的师徒二人何其相似。盲人琴师日复一日地弹琴，将药方视作活着的寄托，直到发觉药方乃是一张虚无白纸，才终于褪去心魔触摸到生命意义所在。史铁生通过“药方”的虚无，讽刺了工具理性对意义的消解，却也借琴弦的震颤，为困于世俗的我们指明了一条救赎之路——神圣性不在远方，而在追寻意义的姿态本身。

不可否认，如今生活的神圣性正在消失并被世俗化逐步替代。当社会对工作的期待变为“活少钱多离家近”、当求职大军涌向体制直呼“宇宙的尽头是考编”时，那么，通往生活的钥匙是什么？是跳出窠臼、发觉“自我”，是明白所求为何，并勉力走出随波逐流的队伍。太多一心“上岸”的青年“上岸”后谈起专业与工作时依旧迷茫，我并非想苛责深陷结构中被推搡着前行的个体，但我们能确知的是，思考优于茫然、尝试优于怠惰，自我发觉的努力至少说明我们并未放弃对神圣生活的寻觅。老琴师临终前的顿悟，为我们道出生活神圣性的本质——它不是外在于生命的答案，而是内在于过程的自我追寻。《命若琴弦》的残酷在于，它揭穿了药方的世俗谎言；但慈悲在于，它告诉我们：即便没有药方，琴声依然可以庄严。史铁生用这一隐喻，将神圣性从宗教或伦理的云端拉回人间；从宏大叙事拉回具体生命在世俗泥沼中的挣扎与觉醒。当盲人徒弟得知真相后依然选择继续弹琴时，他完成了从“活着”到“生活”的飞跃。就像阿城在《棋王》中所写，“衣食是本，但囿于其中终不太像人”。这对当代人的启示在于：或许我们无法逃离世俗的筛选，却可以在琴弦绷紧的瞬间，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