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慧
老宅堂屋油漆斑驳的相框里,一张泛黄的黑白相片启开记忆的闸门。相片上的奶奶身着深色斜襟粗布大褂,银丝在脑后绾成发髻,凹陷的眼窝盛着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瘦长的鹅蛋脸上,颧骨微微凸起,撑起她清癯的面容。
奶奶是在父亲走后第三年去世的。父亲去世时才49周岁,白发人送黑发人,对奶奶的打击很大。奶奶经常坐在堂屋里,怔怔地望着父亲的相片,一坐就是半天。她常说,我活这么大年纪有什么意思哦。说着说着,就老泪纵横。
听说奶奶年轻时也是方圆多少里内的美人呢。她是独生女儿,家里略有薄产,好日子也有过。奶奶年纪轻轻就失去了丈夫,独自将唯一的儿子抚养长大。父亲十几岁就出来干活养家,做过小队会计、村办企业的供销员、镇办企业的负责人,后来自己下海做生意。父亲格外看重家庭,对奶奶几乎是百依百顺。父亲见多识广,在小镇上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因此邻居们都更加尊重奶奶了。
我和妹妹都是奶奶带大的。奶奶不识字,但她会讲很多故事。夏天的夜晚,热得睡不着,我们躺在院子里的竹床上,奶奶摇着蒲扇,我听着听着,就入睡了。冬天的夜晚,我和妹妹都躺在奶奶的被窝里,奶奶有一个亮闪闪的纯铜汤婆子,灌满开水,放在被窝里,暖乎乎的。有一次,我靠着汤婆子时间太久了,小腿上被烫出一个泡来,过了好长时间才愈合,后来奶奶就做了一个软乎厚实的棉布套裹在汤婆子外面。
我长大后,和奶奶分床睡了。房间里的电灯拉了一根线,绳子系在奶奶的床头,我如果夜里要起身,就喊奶奶开灯。这个习惯,我好多年都忘不掉,夜里做噩梦,还会喊奶奶开灯。
奶奶床头有一只白底蓝花大肚瓷罐子,每次放学回来,奶奶都会从里面摸出点心给我们。除夕夜,奶奶会事先准备好我们各人喜欢吃的茶食放在瓷罐子里,大年初一的早晨,我们还没起床,奶奶就拿出点心来给我们吃,说是过年第一天要甜嘴,这样一年都会甜的。
奶奶有一口神秘的樟木箱,里面装着她的寿衣。我很小的时候,奶奶就张罗着做寿衣了。老街上有一个小脚老太太,是个手艺很好的裁缝。妈妈买了上好的布料,把裁缝老太太请到家里来做。面料有纯棉,还有绸缎。纯棉是贴身穿的,绸缎则用来做罩衣。据说寿衣要有里三层外三层,所有的衣服都是手工一针一线缝制,至少一个星期才能完工。寿衣做完后,便被收进了箱子里。之后每年夏季的大伏天,奶奶都会把寿衣拿出来在大太阳底下晒一晒、瞧一瞧,仿佛死亡对她来说,并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我结婚那年,奶奶来城里会亲,第一次来到我的新家。我说想奶奶腌的雪里蕻了,奶奶说,回去腌一坛子给我,自家腌的小菜才是那个味儿。奶奶还说,等我生了孩子,就来给我带孩子。然而奶奶没有能等到。
20多年前那个深秋,桂花香迎接着重阳节的到来,我买好了奶奶爱吃的重阳糕准备周末回去看她。突然接到通我奶奶病危的电话。我飞奔到马路边,不顾一切拦了过路的公共汽车,到家时,奶奶已经穿好寿衣躺在堂屋的门板上了。
奶奶从此住进了相片里。老家的门锁上渐渐生出绿色的锈迹,恍惚间好像看到奶奶还像以前那样搬个凳子坐在院子门口,仿佛一直在那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