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魏
冒广生、冒效鲁父子
《围城》是钱锺书的名著。这部小说,以语言幽默刻薄名世。整部著作,刻薄得仅有唐晓芙、董氏父子“涉险过关”——未遭钱先生口诛笔伐。董氏父子即董沂孙、董斜川,两人原型正是明末如皋名人冒辟疆的族裔冒广生、冒效鲁父子。事实上,钱锺书最初在《围城》中讥讽过冒广生。何故讥讽,何故删订?不妨从钱锺书与冒氏父子交游谈起。
相识考述
学林人士多有共识:1938年,钱锺书、冒效鲁结识于归国轮船。日后,钱锺书经冒效鲁介绍,结识冒广生。卞孝萱先生写过:“钱锺书因冒效鲁而识冒广生。”李洪岩《钱锺书与冒效鲁》也说:“回国后,冒效鲁介绍钱锺书结识疚斋先生(冒广生)老夫子,相谈甚欢。”此说“始作俑者”正是钱先生本人。钱锺书晚年为《谈艺录》补订时,追忆:游学欧洲,都抛旧业。归舶邂逅冒君景璠(冒效鲁),因以晋见其尊人疚斋先生,并获读所著《后山诗天社注补笺》。
钱锺书暮年记忆“有误”,他在此前已经读过那本《后山诗天社注补笺》。此书其实就是“冒氏丛书”中的《后山诗注补笺》。念及陈后山(徐州人)为苏北同乡,冒广生为《后山诗注》补笺。1936年,《后山诗注补笺》已由商务印书馆发行。钱锺书、冒效鲁归国途中,钱先生吟有《孝鲁以出处垂询,率陈鄙见,荆公所谓无知猿鹤也》(刊于1939年第5期《国师季刊》),日后更名《答叔子》,录入《槐聚诗集》。或刊或集,诗后皆注:方读疚翁《后山诗笺》。言之凿凿,不容诋毁。
钱锺书结识、关注冒广生,始于陈衍,倒非冒效鲁。《冒鹤亭先生年谱》记载,1935年5月,冒广生赴苏州,为祝陈石遗(陈衍)八十生日,兼商谈赴粤日程,面晤钱锺书。钱锺书于《石语》中有所呼应:寿宴散席,陈衍怃然有曰:“子将西渡,余欲南归……”年轻的钱先生将西赴英伦,年高的陈先生将南下广东,两人再见,后会无期。早在1932年,冒广生诗作已给钱锺书留下深刻印象。这也在《石语》中有所记述,二十一年阴历除夕(1932年2月5日),陈衍奖掖后生,视钱锺书为知己,邀其守岁,促膝长谈,高谈阔论,点评诗坛。当日交心,陈衍直言不讳地点评冒广生诗作。
陈衍谈诗论友,冒效鲁情谊深厚,钱锺书才会创作和删订“董沂孙”的人物形象。
修订始末
1946年,《围城》初现于《文艺复兴》,关于董沂孙的描写,前后四句话:“董斜川的父亲董沂孙是个老名士,虽在民国做官,而不忘前清。生平不讲好名,因为他实在好利。他最心爱斜川,认为他能传家学。他不叫斜川好好的念书,只等他在北京陆军大学混毕业,揩老面子,为儿子送条子,谋差使。”四句话,皆可索隐,皆有所指。
先前,陈衍已在《石遗室诗话》中点评冒广生:冒鹤亭早慧有声,长而好名特甚。余见其所刊《五周先生集后跋》及《外家纪闻》,文笔步趋古人……见君诗,佳句甚多,率笔者亦有时。
《石遗室诗话》《石语》皆言冒广生好名,《围城》中董沂孙为“老名士”。冒广生为清末举人,像其先人冒襄,可谓遗民、遗老,因此眷念前朝。至于“生平不讲好名,因为他实在好利”,应为反话,即钱先生欲盖弥彰的手法。1938年,钱先生阅览《后山诗注补笺》就有心得:每用“敢”字,作“不敢”解。于是他在《答叔子》(笔者注:叔子即冒效鲁)中所谓“此意硁硁敢苟同”,实为“不敢苟同”。旧诗可反用,何况小说乎?钱锺书是借《围城》讽刺冒广生不讲好名,实际好名。何处扯出“利”呢?源于陈衍逝后,冒广生给予评骘:我好名君好利。冒陈恩怨,由来已久,后文再释。
后两句董沂孙的描写,前句写实,后句已含射影捏造。“他(董沂孙)最心爱斜川,认为他能传家学。”冒广生在《作诗一首示景璠》中写道:“我有五男儿,璠也得吾笔。书求南北通,字解形声别。”足见冒效鲁克绍箕裘,传承家学,深得父亲喜爱。“他(董沂孙)不叫斜川好好的念书,只等他在北京陆军大学混毕业,揩老面子,为儿子送条子,谋差使。”此句多为戏言反话。如同钱基博严格管教钱锺书,冒广生盼望冒效鲁好好学诗,作有《作诗一首示景璠》:“近来颇作诗,我当示棒喝。”
“混毕业、揩面子、送条子、谋差使”明显丑化冒氏父子的形象。冒效鲁学富五车、书通二酉,否则不为钱先生尊为诗友。《知非杂记》记载,1930年,冒效鲁全校考试名列第一,从北京俄文专修馆(更名为国立北平大学俄文政法学院)毕业。傅增湘(并非冒广生)为他写信(送条子)给东北元老袁金铠。还有冒广生的好友胡汉民,两次为冒效鲁写过条子,助其成为驻苏大使随员。无论在东北,还是于苏联,冒效鲁都很胜任工作。
自《文艺复兴》刊出后,1947年《围城》初版时,钱先生便删去有关董沂孙的后三句,仅留首句。此举两得:规避读者对于冒广生、陈衍之间恩怨的褒贬;钱锺书可不负两位知己:回避老知己陈衍好利的形象,维系新知己冒效鲁的友谊。
冒陈交恶
论及《围城》初始丑化冒氏父子,不得不回溯冒广生、陈衍交恶史。其间,钱锺书推波助澜。《石语》留痕,那夜谈诗,陈衍在向晚辈钱锺书推心置腹:交好中远如严几道、林琴南,近如冒鹤亭,皆不免空疏之讥……鹤亭天资敏慧,而早年便专心并力作名士,未能向学用功。前日为《胡展堂诗集》求序,作书与余,力称胡诗之佳,有云:“公读其诗,当喜心翻倒也。”夫“喜心翻倒”出杜诗“喜心翻倒极,呜咽泪沾巾”,乃喜极悲来之意,鹤亭误认为“喜极拜倒”,岂老夫膝如此易屈邪?
陈衍全盘否定冒广生:聪明反被聪明误,天资用于求名,未用于学业,以至于学识固陋,误用“喜心翻倒”。钱先生为此写下按语:《小仓山房尺牍·答相国·与书巢》二札皆有此语,是随园已误用矣。
此按追根溯源,讹误起源指向清人袁枚,似为冒广生开脱,实为陈衍佐证。有趣的是,冒效鲁竟然获悉按语。《石语》中还有钱先生两则关键按语——孝鲁见此,语予云:原函作“喜心倒极”;鹤亭挽石遗诗,遂有“我好名君好利”之语,盖反唇也。
《石语》为钱锺书所藏,他人难得一见。冒效鲁“见此”,应为钱锺书出示。陈衍批语,经钱锺书、冒效鲁,传入冒广生耳中。陈衍爱财,又是事实。因此陈衍离世,那句“我好名君好利”乃冒广生“自毁式”反唇,给钱锺书也留下印象,大概也成为他于《围城》中描写董沂孙的“引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