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峰
故乡的风俗,逢三的生辰总要躲着过。可六十三岁这年,妻子却执意要打破规矩——她藏了三个月的秘密,是带着我重返三十八年前定情的西湖。恰逢人间最美四月天,柳浪闻莺的时节,连风里都飘着诗意,似是老天在成全这场跨越时光的重逢。
三十八年前,我们辗转乡镇公交、县城班车,抵达九圩港口时已是日上三竿。改签队伍如蛇,在烈日下苦等至暮色,才从黄牛手中换来船票。邮轮夜航,江风拂面,心也随着江浪摇晃。次日清晨,上海十六浦码头汽笛响起,又乘绿皮火车颠簸整夜。抵达杭州时,西湖终成现实。在简陋的旅社稍作停留,我们便奔向湖畔。三潭印月、断桥残雪、苏堤垂柳,累了,躺在湖边的石凳上;饿了,啃几口馒头,与爱人相伴,汗水与欢笑交织,满是青涩的甜蜜。
而今重访,恰逢四月芳菲盛。小城高铁站的玻璃幕墙映出我们从容的身影,高铁一路飞驰,经停上海后,不过两盏茶的工夫便抵达杭州。原计划的二人世界,因女儿带着一双儿女加入,变成了满堂的笑语盈盈。推开窗,香泡树的清香混着罗汉松的苍翠扑面而来,银杏与红枫在草坪上投下斑驳光影,恍若一幅会呼吸的水墨。孩子们像欢快的小鹿,追逐着飘落的樱花,笑声惊起了枝头的鸟儿,也唤醒了沉睡的岁月。
晌午,我们踏入不远处的杭州酒家,空气里都浮动着龙井的清冽与藕粉的甜香。女儿眼尖,指着菜单上的招牌菜如数家珍:“爸,您尝尝这道蟹酿橙,用橙皮当盅,蟹肉混着糯米,是南宋的古法。”
“真有这么讲究?”我凑近菜单,老花镜滑到鼻尖。
外孙踮着脚够桌子,小肉手直指着菜单下端:“外公!我要这个,这个名字像动画片!”顺着他手指,只见“叫花童子鸡”几个字歪歪扭扭画着卡通鸡。妻子笑着刮了下孩子鼻尖:“小馋猫,等会儿给你撕鸡腿。”
龙井虾仁端上桌时,莹白的虾仁卧在翠色茶叶间,宛如晨雾里初绽的莲;西湖醋鱼浇着琥珀色的酱汁,鱼身切口处微微翻卷,恰似游过断桥的红鲤。我不禁感叹:“当年咱们在湖边啃馒头、吃碗面时,哪见过这场面。”
妻子给我添了块蟹酿橙,眼角笑出细密的纹:“那会儿攥着馒头都觉得甜,现在倒是能尝尝皇宫里的吃法了。”女儿突然举起饮料杯:“敬咱们家的老寿星,还有永远的模范夫妻!”孩子们跟着有样学样,高脚杯碰得叮当响。
第二天是我的生日正日,女儿预订了杭州宫宴。中午时分,宫灯摇曳,丝竹声起,身着华服的舞者踏月而来。水袖翻飞间,白娘子与许仙在烟雨朦胧中邂逅,油纸伞下藏着千年的深情;苏东坡执卷而立,吟诗作赋间,苏堤春晓的画卷徐徐展开。孩子们换上唐宋古服,在雕梁画栋间穿梭嬉戏。热闹间,我偶然旁顾,见妻子立在隔座处,手中的饮料杯盛着金黄的光晕,唇角漾开熟悉的笑意:“生日快乐。”这一刻,周遭的喧嚣都成了背景。
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孩子们要赶下午回上海的高铁,送站时,7岁的外孙女紧紧搂着我的脖子,泪水打湿了我的衣领:“外公,我们还没玩够呢!”5岁的外孙攥着老伴的手不愿松开,抽噎着说下次还要来。我和老伴久久伫立,直到人群将那小小的身影淹没。
回到西湖山庄,惊喜地发现服务中心已将生日蛋糕送至房间。傍晚,我和妻子在山庄一号楼自助餐厅临窗而坐。我拿出自带的小瓶白酒,浅酌慢饮。看着窗外的美景,感慨万千。妻子斟满饮料,举杯笑道:“老头子,生日快乐,咱们一晃都走了大半辈子。”过往的艰辛与此刻的安宁在杯盏间交融。
饭后,我们沿着山庄小径漫步。四月的晚风裹着花香拂过,远处的西湖在夜色里沉静如诗。脚下的石板路蜿蜒向前,恍惚间与三十八年前的记忆重叠:那时的我们,也是这样并肩走着,只不过少了鬓角的白发,多了几分莽撞的勇气。
返程那日清晨,我们乘出租车环湖而行。沿着湖岸缓缓行驶,雷峰塔在薄雾中若隐若现,似在诉说千年的故事;苏堤上桃花灼灼,垂柳依依,像是春天写给西湖的情书。湖水波光粼粼,时而掠过几只白鹭,惊起一圈圈涟漪。我和妻子静静看着窗外,谁都没有多说话,仿佛要把这一路的风景,连同三十八年来的岁月,都刻进心底。当车子驶离西湖时,我回头望去,只见春水悠悠,山色如黛,而那些沉淀在时光里的爱与回忆,早已酿成了心头最醇厚的沉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