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江海文学

洞庭山上一盏春

□李新勇

站在苏州东山莫厘峰上远眺太湖,晨雾将辽阔的湖面周遭或远或近的浅山和或盘旋或悠闲平飞的鸟儿,朦胧成一幅浓淡适宜、虚实相生的山水画,混迹于绿树掩映的村庄之中的各种制茶坊,便成了水墨画里的留白——这留白,藏着整个江南最鲜最嫩的春意。

太湖上的洞山和庭山,合称洞庭山。洞庭山又分为东洞庭山和西洞庭山。此洞庭山与湖南的洞庭湖,没有丝毫关系。东西洞庭山,简称东山和西山。东西两山所产碧螺春,便是受到国家原产地保护的洞庭山碧螺春。

东山位于东太湖,是一个伸入太湖的半岛,差一点点就四面环水的独特地理位置,使这里的空气比别处清新湿润,春天总比别处更多几分温情和缠绵。每年时令刚刚入春,大自然便让身居桃、李和枇杷树间的茶树受到格外的恩宠,忽起忽隐的云雾在茶树梢头凝成水珠,顺着茶树的脉络涌动,在星星一般密密麻麻的春芽尖上,凝聚成一颗颗精气神饱满的芽头。整个江南和太湖的灵气,都长进了茶树的枝丫,化作那一颗颗白毫隐翠、春意鼓胀的鲜嫩的芽头。这芽头便是用于制作碧螺春的茶树新芽。

传说在古代,洞庭山上,早春采茶的姑娘将茶叶藏于怀中,体温催发的异香浸入鲜茶,使洞庭山碧螺春带着天然的花果香气,当地人据此给茶叶取了个拗口而颇具内涵的名字:吓煞人香。后来,据清代《野史大观》和《苏州府志》记载,康熙三十八年(1699),康熙皇帝“南巡”至太湖,苏州巡抚宋荦进献此地产的春茶。康熙品尝后,觉得茶香沁人心脾,因其“色泽碧绿、形似螺、采于早春”的特点,赐名“碧螺春”,并列为贡茶。

谁能想到,这曾被一度列为贡茶的名茶,最初不过是东西山百姓随手采摘的日常。

清明未至,采茶人的身影便次第进入茶树林。古代十七八岁的妙龄采茶少女,已经成了无法觅踪的传说,如今的采茶女多是五十岁上下的妇人,蓝布头巾裹着被茶香浸润的岁月,腰间竹篓盛满新抽的嫩芽。指尖在枝叶间起落,似蝶翼轻颤,却又带着经年累月练就的沉稳。那些关节突出、布满老茧的手,是岁月刻下的印章,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茶渍,也藏着整个春天的秘密。掐断嫩芽的声响细微如私语,却在寂静的山间谱成了采茶的韵律。

不知是茶树自带的香气,还是因茶树套种在桃树、李树、橘树、枇杷树中间,东山上采下的新茶,便带着芬芳馥郁的花果香气。

隐身于村落民居中的炒茶坊,因多位碧螺春制作技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而远近闻名,让不少老茶客不远千里万里,慕名而来。

制作碧螺春,有一套完整的传统技艺。鲜叶须得当日炒制,先以武火杀青,继以揉捻成形,再以文火烘干。炒茶师傅手掌在铁锅中翻搅,嫩芽入锅刹那腾起白烟。茶叶在灼热中蜷缩舒展,银毫渐显时,满屋便浮动着某种介于草木与花果间的气息。特级碧螺春条索紧结,卷曲如螺,白毫密布,色泽银绿隐翠,滋味鲜醇,需要采摘六七万个芽头,单单采茶,就需要四个人工。原茶的价格和炒制的辛苦费,使半公斤特级碧螺春的本钱,超过两千元。如果出自制茶非遗传承人之手,价格还要高。普通炒茶师傅与大师的区别在手上、眼里和举手投足间,大师翻炒过程中,将茶叶抛起的时间、高度、抛撒的范围,都控制得精准合理,行云流水。有学徒想学抛撒的弧度,老师傅摇头,似乎在说:“这手艺是铁锅烫出来的年轮,急不得。”

清明前的茶最矜贵,有人认为,这是茶商将时令当了令牌,将春光切成明前雨后的标价签。其实不然。洞庭山碧螺春价格不菲,原因有三:一是成本高;二是时间短,原产地的产茶时间不足两个月;三是市场需求量巨大。

我到东山的时候,已接近“五一”节,再过一周就是立夏。在一个叫碧螺的村庄,体验了一次炒茶。此时的茶,只剩炒青,就是炒茶叶的嫩枝尖尖,已经不是芽头,而是散开的嫩叶子。有粗俗的人说,明前茶是嫩芽头如同懵懂的小女孩,而此时的炒青,已是懂得风情的少妇。倒真是那么回事。当地人似乎更喜欢炒青,觉得味道更浓,更耐泡,劲儿大。炒青出锅,老师傅留一把未烘干的茶叶,像在模拟最后一次光合作用的记忆。他说这是教年轻人识得“茶性”:杀青太急则香散,火候不足则味涩,好茶和好人一样,都得经得起武火急燎、文火慢焙,各种程序,一道一道经历。暮春的炒青确比明前茶浓酽,价格也不再昂贵。

泡茶的时候,玻璃杯中的七分热水,像是等待拥抱的温柔怀抱。茶叶入水,先是轻盈地漂浮,继而缓缓下沉,舒展的姿态宛如春睡初醒的少女。茶香四溢的瞬间,清香裹挟着花果的余韵,在鼻尖萦绕。初泡是雪水化开冻土的清冽,二泡有谷雨浸润万物的丰沛,三泡则透出立夏将至的醇厚。三泡的韵味,层层递进,从淡雅幽香到浓郁醇厚,恰似人生不同阶段的滋味。三泡之后,茶味渐淡。照我喝炒青的习惯,我会把喝淡的嫩芽从杯子里捞起来,嚼而食之,再喝一口茶彻底浸润,那滋味,仿佛重温一次人生旅程中刻骨铭心的苦尽甘来。

东山人饮茶,不似闽粤之讲究茶道,亦不如京师之崇尚排场,少了几分文人雅士的讲究,多了些烟火气的实在。他们清晨起床,随手抓一把自家炒的茶叶投入壶中,冲一瓢热水,便是一天的陪伴。经过半日劳作,满头大汗,端起茶壶一饮而尽,也不管什么“品”与“不品”,解渴消热,才是茶的本味。当茶商们为“明前茶”“雨前茶”炒作,文人雅士动辄“兰香桂味”“喉韵悠长”时,老茶农们依旧保持着淡然。他们不在乎茶叶的等级,只享受这一杯茶带来的平静与满足。在他们眼中,不管哪个等级的碧螺春,都是他们认真炒制出来的,透露出严谨和认真;碧螺春不只是名茶,更是生活的一部分,是岁月里最寻常也最珍贵的慰藉。

在碧螺村,我问一老茶农:“什么样的茶,才算好茶?”

他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解渴的就是好茶。”

这话颇有意思,茶之本味,原在解渴消乏。

离开东山时,在浅山的山道上,我遇见一位运送土杂肥的老大哥。他指着浓荫深处的茶树说:“你看那些树,谷雨之后,便无茶可采,只是施土杂肥、修枝,等待来年。”

东山的碧螺春在杯中沉浮的时候,岂止是茶叶,分明是整座洞庭山的呼吸。那些蜷曲的银螺在热水里苏醒,每一轮舒展都在重演茶树与星霜的和解,而东山人年复一年地采摘、翻炒、烘焙、冲泡,不过是将山魂水魄凝成一盏可饮的春色。

茶凉了,可以再续;人走了,茶香却久久不散。泡上一杯碧螺春,茶香漫过舌尖,舒适溢满全身。在喧嚣的世界里,保持内心的宁静与淡然,是件多么令人快活的事情。思忖片刻,写下一首打油诗:雾锁洞庭云作裳,太湖星辰沁茶香。七万春芽凝玉露,三千云水淬银枪。日月雕成螺女鬓,烟霞焙出美人香。欲向仙家觅真味,此身已在碧云乡。

2025-05-23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208810.html 1 3 洞庭山上一盏春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