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健全
去年读过“中国最会写紫砂的作家”徐风的《做壶》,今春在宜兴又邂逅他的新著《包浆》。如果说《做壶》是以散文家的敏锐与诗心“做壶”,那么,《包浆》则以小说笔法“品壶”,异曲同工,为紫砂立传。
宜兴是“中国陶都”,丁蜀镇则是陶都明珠,也是作者徐风的家乡。古南街东依蜀山,西临蠡河,“河绕山转、街随山走”,《包浆》的故事就从古南街的一家“聊壶茶坊”展开。
作者以紫砂收藏世家葛家三代的故事为主线,巧妙串联起一个世纪的江湖往事,以及陶都水乡的生活百景。古南街,我到宜兴逛过多次,看得出,小说里的“古南街”并非现实生活里的古南街。这“古南街”汇聚陶都风物,活色生香,是作者给人物安排的一个生活环境、一个生命体验的道场。
“黄龙山上的泥巴”寸土寸金,流转下来的大师之壶,更是价格不菲,千金难求。一把壶,承载着制壶者的匠心巧思,藏壶者的慧眼如炬,鉴壶者的守正持公,也不乏投机者的觊觎之心。紫砂世家之子葛家印这代人,为守护祖传的珍贵老壶,节衣缩食,忍辱负重。风烛残年的他,想把所有珍藏托付给唯一的女婿钦子厚。然而,钦子厚于紫砂江湖的道行尚浅。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葛家印写下一组密码,钦子厚按图索骥,找到几个旧笔记本和一把生锈的钥匙,破译了藏壶地点,历经千辛万苦,老壶重见天日。八把壶——僧帽壶、提梁壶、匏瓜壶、孟臣壶、双蝶壶……每一把壶的背后凝结悲辛冷暖,都是一个震撼心灵的故事。
如,双蝶壶。在作者的笔下,双蝶双飞、心心相印的双蝶壶象征着矢志不渝的爱情。葛家印年少时,爱慕邻家女孩佟小玉。孰料,佟家发生惨变,佟小玉被赌鬼父亲所卖,离开古镇,成为叶云芝。中年后,两个家庭都有了变故,机缘巧合之下,碰到了一起。葛家印为了恪守对亡妻与女儿的承诺,虽然对叶云芝不离不弃,但没有为她遮风挡雨,没有为她挑起男人的责任。叶云芝能理解葛家印的难处,但内心深处还是渴求着真正的家庭。而在紫砂花器泰斗江灵风的眼里,葛家印与叶云芝是有真爱的,她希望他们能够比翼双飞、白头到老,给叶云芝做双蝶壶,便是对她的祝福——当葛家印向她求婚时,才把双蝶壶拿出来。可世事难料,直到葛家印意外身亡,叶云芝也并未如愿。直到叶云芝病逝后,葛家印的女儿女婿方满足了她的愿望。葬在葛家印一旁,成为一家人。梁祝故里叶云芝与葛家印的爱情故事,读来令人唏嘘。
就这样,主人公钦子厚在探寻葛家印的故事时,也走进了每一把壶的历史,走进了制壶人和藏壶人的内心,他懂得了紫砂,理解了“包浆”的含义。“在我看来,茶壶的‘传’,一是要使用、欣赏,壶上才会有包浆的活气;二是要心手相传,茶壶这东西有灵性,它靠人养,也给人捧场,其间也成全了茶叶;三是壶有气场,更有血脉。制壶的人走了,气场还在壶上。不过,他其实只完成了壶的一半。壶的精气神,要靠持壶者来养。久而久之,养壶人的精神,也变成了包浆的一部分。”从而,他渐渐改变了收藏观,“单纯地将老茶壶藏东藏西,它们就变成了吃灰尘的器具。如果每天有众多的参观者,带着欣赏、敬仰的目光,从这些壶旁边走,汲取知识、得到陶冶;如果这些壶的故事每天都能让众多的欣赏者流连忘返,这才是真正的‘传’。”于是,面对各种利益的诱惑,他最终选择“捐壶”。
器以载道,舍器以存道。这本书写壶,更是写道,写传承至今生生不息的优秀传统文化与人格精神之根深叶茂源远流长。从中感受到宜兴人耕读传家、诗书礼仪,尽显于小小紫砂壶上。如,小说中写到古希伯制壶,口盖并不是特别严紧,因为人总是有弱点,这种弱点也会体现在壶上,要留有一点余地,这就是壶中蕴藏的人生智慧。古希伯一生鉴壶,没有说过假话,但是看到收藏者脸色发青,揣测有严重的心脏病。毕竟命比壶重要,他向生命妥协,也是一种人性的悲悯。读过《布衣壶宗:顾景舟传》的都知道,这是顾景舟先生鉴定供春壶的一件真事。还有,书中借裘师父的慧眼看老茶壶,“首先要懂得历史,其次知道朝代的审美特点,再次看泥料和烧成方法,每个朝代都有区别,最后看成型手法”。从制壶、鉴壶到藏壶,壶背后的江湖是整个气韵灵动、诗礼传家的江南文化,儒释道的思想在这里交会。小说中的钦子厚通过寻找紫砂壶背后的故事,获得了心灵的“包浆”,在精神意义上真正成为紫砂世家的传人。
别有意味的是,书中不少闲笔,除了写风俗俚语,还点到百合羹、板栗煨草鸡、雁来菌虾仁烧豆腐、清蒸白鱼,以及小鱼小虾用咸菜烧,放点小葱萝卜丝等地道风味。用宜兴话说,就是“煞妥”,渲染了水乡生活的新鲜气,也给人带来阅读上的轻快感。
自然,“包浆”是小说的题眼。何谓“包浆”?包浆俗称宝浆,是一种岁月沉淀的境界,更是人经历磨砺后达到的境界。“它是一种过日子的诚意,也是对朋友、对一种信念的坚守,是一种默契,也是一种回馈,是人的灵性的幽光,是灵魂的倒影。”
摩挲包浆,手泽绵延的“包浆”与“做壶”一脉相承,传承着文化江南的精神气脉,讲述着独特的中国故事,以及典型的中国表情和中国表达,让人从中汲取精神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