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子墨
我喜欢那种小小的房间,窄仄一点的,最好是那种可以把人整个儿裹进去的,就像猫爱钻纸箱子、小孩爱躲衣柜一样,是一种出于本能的感觉。可惜我自小的房间,总与这点心思拧着来。大多是朝南,窗子开得阔大,阳台也不小,白日里阳光大剌剌地泼将进来,屋里一片亮堂。阳台上有时摆几盆花,瑞香、兰草,或是盆景,风一吹,植物的味道就如游丝般钻进屋子。我常觉得,这样的房间是住着舒服的,但也正是这“舒服”,剥夺了那点“局促”的安慰。屋子太敞亮了,心里就没处可藏。那种让人低下头来掏心事的气氛,那种灰蒙蒙的、雨水打在水泥地上的味道,是找不到的。屋里太宽敞、太明朗,连一点能藏住忧愁的阴影都被阳光扫尽了。
所以我对帐篷产生了不小的兴趣。外婆教我拿些家常物什——枕头、靠垫,还有那只等身大的玩具熊,那熊是在哪年初夏的一个黄昏,从十字路口一辆面包车的后备箱里淘来的。卖熊的是个戴草帽的中年人,身边堆满了颜色扎眼的玩具,熊挂在后备箱盖上——那时候流行这样摆摊。熊是金色的,毛茸茸的,眼睛黑亮黑亮的,带着点傻气,却让人见了便生出一种想抱一抱的亲昵。
还有小凳子,也得搬来几张,左一张右一张,在床边一摆,像搭起了一个微型的城垛。再把棉被扯过来,小心翼翼地盖在这些“建筑材料”上,罩成一个帐篷似的空间。被子不能太薄,得是那种老式的厚棉被,压手的,压肩的,闻着有点味道,是太阳晒出来的暖香,混着些许洗衣粉的清气和旧木头家具的味道,躲在里面,像是钻进了一只猫的肚皮里,软烘烘的,踏实极了。
小窝一搭好,我便钻进去,手里攥着个小小的手电筒。一按开关,那束光就在被子里晃荡,还可以调节不同的色温。从被子缝隙往外瞧,外头的屋子像被一层旧绸缎蒙住了似的,模模糊糊。台灯的光也不那么刺眼了,变得像月半乡下的月光,带点橘黄,斜斜地撒在地板上,把床角、书桌、柜门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轻轻晃着。我就这样看着、听着,不吭声,像一块被放进温水里的糖,慢慢化开。
窝里还能干点什么?翻书。我喜欢翻那种已经被翻得起毛边的旧书,语文课本、小说、漫画,随便一本都行。字看不清也不要紧,有时就是借着翻书的动作让人觉得这小窝多了点人文气。更多的时候,我什么也不干,就坐着听外头的动静。
电视机隐约传来声响,有时是新闻联播,有时是电视剧,剧情我听不真,但台词却常常能接得上口。楼下有人在炒菜,锅铲刮着铁锅,声音清脆,油锅里“呲啦”一响,热气混着油烟从窗缝钻进来,薄薄的,滑腻腻地飘进屋子。鼻子一动,就闻出那是毛豆的清香,红烧鱼的浓厚味道,还有土豆丝的朴实气味。这些都是可以听到的味道。还有小孩子在哭,一会儿笑,一会儿闹,有时候还能听见那只隔壁家的猫,拖着鼻音叫“喵呜——”,像在唱戏。平日里这些声响缠绕耳边,听也就听了,多半觉得烦躁。可这会儿从缝里漏进来,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的消息,一下子便觉得亲切,又带着点遥远的气味。
最妙的,是那种“偷”的感觉。偷着藏进被子里,偷着看一眼外头,偷着听几句声音,偷着让自己像个小贼似的,从大人世界里扒出一点属于自己的角落。这一点点的“偷”,让人觉得世界还是自己的。人在里面,安静,沉默,像夜里池塘里浮起的一朵白莲,不声不响地开着,心思也跟着绽开了。想着长大了要做什么,要去哪儿,要不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住一个真正的小屋,有猫,有树,有可以听风的窗。想着想着,便睡着了。后来,心事越来越重,日子也越来越紧,竟忘了小时候在被子里的那些想法。倒是那搭窝的法子,还清楚地记得。有时候夜里睡不着,翻来覆去,我也会想,要是还能搭一个被窝该多好。可人长大了,身体也大了,再钻进那么一个小窝怕是要闪着腰了。于是只得把那些温软的回忆,装在心底,像藏一罐腊八粥,偶尔翻出来热一热,暖暖的,香香的,不动声色地把人裹了一回童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