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枕书

嘉庐君：

没想到我们的通信又有了续篇，真高兴。此刻孩子正在睡觉，看时间她很快就要醒来吃奶，遂在这难得的静谧里赶紧给你写信。你来信时，吴下是木香鼎盛的时节，京都的木香还没有开。这里的春天一点都不潦草，花事接连不断，然而却过于热闹。我从樱花至牡丹一概错过，每日困居室内，时间被切割成细小的片段，跟随孩子睡去醒来的节奏为她服务。凌晨四五点听见窗外刚醒来的鸟鸣，黄昏听见树莺优美的长歌，心中十分怅惘，为自己完全错过了春天。如今芳菲早随流水而去，连鸢尾都开过了。

你发来开工仪式的视频真有趣，日本新居开工也有传统仪式，称“地镇祭”，多请近处神社的神职人员主持，有修祓、降神、献馔、祝词等过程。在地基上设祭坛，供奉海产、山货、神酒、盐、米等，将酒、盐、米洒在土地四方，以示对这方土地神祇的礼敬。我家住的是旧房子，没有机会目睹这种仪式。听说讲究的人家搬进旧房子之前也会举行修祓仪式，我当时忙着搬家，只带了一小盆万年青过去，现在万年青已分了几次盆。

日本拆房子、整地基费用高昂，甚至近于造新房，因此一片收拾平整的宅基地比带有二手房的宅基地昂贵很多。我刚搬来时，屋后正对着一户人家。没多久，邮箱里躺着他们递来的手写信件，说我们年事已高，打算住进老年公寓，这里的房子即将拆掉，以下时间段可能会有噪音，敬请谅解云云。木构小楼拆起来倒是不太花时间，半个月后，只剩干干净净一片地基，插上了出售的标牌。忍不住查了价格，大约是这一带二手房均价的两倍。这片土地至今仍未有新主，我也得以从后窗眺望不远处的东山。

在京都，二手房很有市场，因为价格远比新房新地友好，而这里又向来不缺手艺精湛的工匠，能把旧房装修一新。我家的原主人也是年老后将房子卖给中介公司，中介公司又请师傅重新装修。当时是疫情严重的时期，日本装修市场材料奇缺，师傅们也缺人手，因此只做了最低限度的装修，厨房、浴室、外墙防水等都留待日后解决。前年暑假，我决心修浴室，请了家附近装修公司的师傅。对方上门仔细量了旧浴室的尺寸，深表为难，说这种尺寸实在太旧，不适用当下大部分一体式浴室的标准，建议移动两面墙。一看报价，我只好暂时放弃修浴室，再三斟酌，选择了先做外墙防水。那时母亲刚好在此度假，看师傅们慢悠悠搭钢架、在门窗周围仔细贴好防护塑料纸，每隔一小时必休息十五分钟，朝九晚五，绝不加班，私下感慨效率比老家装修低太多。

去年秋天，想到孩子出生后更难抽空装修，终于下定决心解决浴室和厨房的遗留问题。仍请当初买房时那位装修师傅，他也很高兴，说感谢我又找他。他比我更熟悉房子的结构，为我制定了为期一个月的装修计划，先移动一面墙，拆掉旧浴室，再装入整体浴室。之后拆掉旧厨房，再装入整体厨房。开工前，我也要像屋后那户人家一样，向左邻右舍递交工期表与道歉信，表示装修期间多有噪音，请原谅。不过我递的是打印件。装修团队主要是三人，领队是木工，日本民居多为木结构建筑，故而木工地位最高。另两位是他小学同学，也是多年好友，一位水工，一位电工。他们也是朝九晚五地上工，每天来时在室内贴满防尘塑料纸，保护家中其他生活区域，离开时再清扫干净。

装修浴室期间，有一周无法在家洗澡，幸好离家两百米处有一家钱汤。这些年，京都钱汤数量锐减，因为老龄化和水电气价格高腾，幸存的钱汤价格也比从前翻了一倍。十年前，这附近还有一家钱汤，门前有一树极繁茂的木香。而今钱汤早已改为普通民居，幸好木香仍在，我曾给你发过它的照片。一天夜里，出门泡澡，大雪纷纷而下，钱汤入口的灯光照见斜飞的雪片，像小村雪岱的版画。当时身体已很沉重，颇担心钱汤出于安全考虑不让我进去，幸而并无其事。泡得热乎乎出来，在大雪里缓缓走着，天地寂静，只有一家豆腐店深夜工作，窗口冒出白茫茫的热气。

这封信在孩子熟睡的间隙断断续续写了两天。期待以后带她回金沙，若她知道自己从何处来，那么无论身处怎样的异乡，想必也不会感到孤独。盼你回信，祝一切都好。

松如

乙巳蒲月初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