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卫东
纵贯整个公社的翻身河在三大队拐弯朝东北流,湾口间隔不远有两个鱼簖棚,李二聋子的在河南,瓦匠李耀祖的在河北。
两个鱼簖棚之间北岸上是三大队副业场,碾米、磨细食、轧面、榨油、锯木头……副业场后面青砖场地正中竖着一根四五丈高的毛竹竿,顶上挂两只高音喇叭。场地西北角最热闹,有理发店、铁匠铺、草纸坊、线香堂。场地北边上大队部、供销社代销点各三间,中间隔条巷子,都是四面红砖墙盖红洋瓦,后面一排生产队集体仓库,再后面有六七间生产队猪舍。场地东北角是幼儿园办学点,代课老师张国莲带着二三十个细伢儿。油菜花一开,细男伢儿伏在土墙上扒蜜蜂掰开吃蜂蜜。再向东沿河住着肖大个子、钱二歪子、刘抄瓢、王家三老爹等十几户人家,都是夯土墙人字梁芦苇席顶棚小麦秆元宝屋。
热天个个热,冷天各人冷。分田到户才几年,脑筋灵光的钱二歪子家光景就好起来了,准备一收稻就把面门土墙换青砖,已经请王喜娘吃了两回蛋茶,老大钱国建二十二岁学木匠快满师了。
副业场屋后成片粮田,秋风一起,稻穗穗发黄,中秋前碾晒场编麻绳磨镰刀,收了稻就播麦,一晃就农闲了,翻身河公社的干部和社员都知道又要挑沟挖河了。
这几年在公社党委书记丁有田带领下,家家户户出工出力,该疏浚的疏浚,该筑坝的筑坝,该拓宽的拓宽,该深挖的深挖,整个公社二级河、三级河都和翻身河打通,抗旱排涝、庄稼灌溉、人畜用水都没问题了,接下来筑电灌站修整灌溉渠。
早在大伏天,丁有田就和公社分管农业的副主任孙学农带着水利站站长吴山泉、技术员刘学文坐船为电灌站选址。黝黑敦实的陈四河光着膀子在船尾掌舵,年前新装了柴油机挂桨,搬砖瓦、拉生石灰、装氨水尿素、运木料、盘嫁妆忙得不歇。
丁有田戴草帽站在船头,河风一阵阵的,倒也不热,就是脚底板发烫,刘学文不时用吊桶打河水浇浇。
“三个生产小队合用两个电灌站。”吴山泉指着规划草图说。
“一尺水行一尺船,多少田亩配一个站点?不能以小队的个数配站点。”孙学农提醒道。
“嗯,对头,筑电灌站,我们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啊,布点要匀当,重新画线修整灌溉渠,还有三相电拉线、物色放水员、保养维修、工钱水费,学农你提前跟供电、农经打好招呼。”丁有田接话说。
“分流清淤,深挖筑底,埋管安泵,砌房拉电,出水蓄池,连通渠沟……”吴山泉翻开随身记录本念道,并把丁有田和孙学农的话记了下来。
“经好念,戏难唱。挑沟挖河深一锹浅一锹不要紧,筑电灌站讲技术,要请有经验的老师傅掌眼,小年轻拜师学诀窍,膏药家家有,配方各不同。”丁有田一脸沉思地说。
丁有田天天趁早凉上船,带人跑了四天。“交情好水也甜”,这是丁有田的口头禅。到了中饭点,哪儿方便靠岸就哪儿上岸,哪家烟囱冒烟就奔哪家,家家户户没有不熟的。主家先拿洗脸盆拎吊桶打井水,洗把脸再热情招待请上桌。没有哪家把他们当外人,有什么吃什么,南瓜饭、菜面糊糊、开水泡冷饭、玉米糁粥、蒸馒头干儿、腌咸菜、咸鸭蛋、盐黄豆都行。有的人家炝一盘子牛角瓜,有的人家炒碗青椒茄子,有的人家烧锅冬瓜汤,有的人家客气炒米涨鸡蛋,有时遇到扁豆饭挖块猪油就是美味了,有的人家泡一大碗焦屑放四五粒糖精,丁有田忙起身接过来答谢:“六月六,吃焦屑,长块肉。”主家一脸儿笑。
大家边吃边说笑,吃好了边烧水烟台边拉家常,爽朗的笑声不断。也有人家哭诉伤心的,带崽的老母猪热死了,细伢学费、翻修屋顶、请年酒都没了着落,过了两天丁有田就从开油坊的刘金国家匀了两只小猪崽送来。也有人家把门板放下来让他们躺一会儿的,日头一过就上船,天不擦黑就上岸,傍晚时蚊子牛虻成群扎堆地扑过来能把人抬走。
收稻,捆草,下肥,播麦,收缴公粮,整个公社很利索齐整,西北片又是第一名。
天气凉了,除了值班的,二十来个公社干部全部下去,组织劳力按新路线修整灌溉渠,先主渠后支渠,主渠交叉口筑涵洞装水闸门。
大姐嫁二姐慌,丁有田的脚踏车叮当响,各个生产队谁也不服谁,到处红旗飘飘。意想不到的是,挖大渠填平了不少废沟废塘,整个公社增加粮田七八十亩。荒田没人耕,耕出来有人争。一眨眼的工夫都播了麦,按丁有田的话说这叫“人勤地不懒,年年稳高产”。
三大队第一个电灌站确定在副业场位置,李瓦匠一听说就把网收了,他家二全春上才当兵的,光荣人家怎能拖后腿。李二聋子也就不好意思啰嗦什么了,跟着也收了。
“确定点位下木桩,沉沙袋打坝分流,排水见底清淤……”掌眼师傅胡庆德站在岸边说,在场的社员个个点头。
丁有田第二天就要出发进县城开连会,心里确实不放心,紧紧握着胡庆德的手说:“胡师傅,一切拜托你,收工了,我请你吃庆功酒!”
丁有田转过来说:“一切行动听指挥!胡师傅是公社请来打短工的,你们都是长工,长工要服从短工,婆娘要服从老公。”众人听了都哈哈大笑。
全县五十来个公社、乡、镇、场,年底集中开连会是惯例。连开四天农业农村工作会议,集中收听上级的计划生育电话会,生猪生产现场会,拓桑养蚕推进会,农技农机推广会……中间穿插休息了几天,丁有田没闲着,到县委大院请桑锦林副县长批了十五吨尿素,找县农机局李长元局长又争取了五台旋耕机……县里会议一结束,统一搭卡车到区委又开了三天会,前前后后不多不少正好二十天。今天傍晚擦黑,丁有田搭上张国成的拖拉机回到公社,先到灶上吃了一大碗面条,把一大捆会议材料交给宋秘书,吩咐一大通。
“给我家兰芳带个信,我先上电灌站工地去。”丁有田拿上三节头手电筒一脚跨上“老长征”就下去了。
“怎么停工了?”丁有田一巴掌拍开肖大个子家的堂屋门,沉闷的“吱嘎”一声,一大股寒气涌了进来。
“丁书记,您可回来了!”胡庆德腰间扎一根宽皮带,左手举着玻璃罩煤油灯站在东山墙根下,通红的双眼盯着中柱上的温度计,右手夹的雪峰香烟已熄灭。
昏黄的堂屋一片安静,朝南墙上挂着毛主席画像,两边贴着艰苦奋斗、自力更生,摆在粮柜正中的三五牌摆钟正好响了十下,孙学农、吴山泉坐在八仙桌上首,三大队支部书记陈清泉、生产队长王国柱等人围在旁边,秃头煤油灯的火苗一跳一跳的,皱巴巴的图纸、竹编壳开水瓶、白搪瓷缸、黄铜水烟台、红灯收音机铺了一桌子。
大家争着打招呼,纷纷让座。肖大个子搬来一把靠背桑木椅,孙学农掏出一盒飞马香烟,王国柱往搪瓷缸里加满水,徐国彬把水烟台装好烟丝,丁有田接过水烟台坐下来。
陈国泉支书记带人挖的基础,张国成和陈四河跑的运输,食堂就放在肖大个子家里……吴山泉扳着手指头汇报起来。
“毛主席的八字方针,土、肥、水、种、密、保、管、工,少一样都不行,春上抗旱、端午秧床没水不得了,节气不等人。”丁有田端起搪瓷缸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抬右手棉袄袖子擦了擦嘴,斩钉截铁地说:“没有过不了的渡口,看现场去,走!”
冬月头上不出月亮,远远就看见工地上稀稀落落插着昏黄的马灯。没有一点风阴干冷,小路上枯黄野草挂了厚霜,踩上去吱吱响。
一丈五见方的石灰潭浮着一层清水,红砖、黄砂子、青石子、水泥包、毛竹竿、铁锹、蛇皮袋七七八八堆放着。
丁有田的三节头手电筒像探照灯,照起来雪亮雪亮的,从岸边笔直下挖了个几丈深的大槽,东边一条台阶小路通下去。
丁有田下到河底转了两圈,一股臭烂泥味,淤泥层挑清了,青灰沙土层又挖了八尺,这个区域大半个河床都用石块、碎砖、三合土夯得结结实实,浇筑涵洞的轮廓用白洋灰标着线,打框子的木板堆在一边。
胡庆德指出洋灰线边说边比画:“丁书记,钢筋扎笼,砂浆浇筑,大地基80公分厚,涵洞、水泵底座、水泵房基础连体浇筑,保养好了安装两套水泵,上海产的新款离心泵,7.5千瓦扬程25米,管径70公分,电动机是角三星方法启动,后天就到货,红砖向上砌水泵控制室,高出岸边2.7米,上下通斜梯,控制室进门铺木板到边,从西边配电站接三相高压电。”
“要2.7米?”丁有田疑问,但语气平缓多了。
“电闸开关板高两米,装两套仪表。”胡庆德答道。
“老孙,你说说看!”丁有田盯着孙学农,眼睛像凿子。
“胡师傅是县农机局介绍来的老把式,按图纸施工没问题,天气预报有冷空气南下,一下子降温到零下。”孙学农习惯性地搓着手说。
“五度以下,水泥就冻坏了,凝固不结实,强度不达标。”吴山泉补充道。
“老天不帮忙!运气差!”几个生产队干部小声附和。
丁有田拣了几块砖叠起来一屁股坐下来,孙学农掏出飞马香烟发起来,丁有田抽了一根。
“有点像烟囱,又有点像炮楼。”丁有田站起来走到最边上抬头望望说。
“下面就是碉堡啰。”机灵的徐国彬接过话头,有人笑了笑。
丁有田想起在部队挖的地下碉堡,冬天也不冷,有了!
“你们过来!”丁有田一招手,众人围了上去。
“就是气温的问题吧?”丁有田盯着胡庆德问道。
“嗯,其余都好办,我们大会战!”胡庆德蛮有把握地肯定道。
“用毛竹搭架子,外面用塑料膜稻草席子包起来,加个大锅盖。”丁有田手心朝下双手半握并起来往地上“啪”地一扣,说完头一抬,眼睛瞪得像铜铃。
“我到油米厂借油布,多包几层,里面烧火,东边背风,开个小口子送料。”钱二歪子插了一嘴。
“好办法!”众人同声喝道。
“走,上去商量,钱兴国一起来。”丁有田站起身来说。
长宽高尺寸多少?毛竹多少根?塑料膜多少丈?草席子多少张?烧木料多少?……商议到天亮,一一敲定。
不到三天,一个巨大的顶棚搭好了,除了钱二歪子借的油布,整个三小队的塑料膜和草席子都盖上了,各家都请徐国彬用毛笔写了姓名或做了暗记号。
根据大前天夜里的商量,下午就在大棚里烧了两堆火,几个角落都挂了水银温度计。王国柱带三个社员上半夜,徐国彬带另外三个社员来接班到天亮,找了一大堆老湖桑根慢慢煨,根据温度控制火势,一夜到天亮温度竟都保持在十二三度!
冬月初二一大早,张国成开拖拉机把钢筋圈绷直,铁匠朱开山按尺寸下剪子再折弯,李耀祖带两个徒弟用细铁丝捆扎把钢筋笼,四个社员抬到河底,张二木匠和徒弟钱国建在浇筑部位钉木板外框。
胡庆德指挥六个社员搅拌砂浆料,把水泥、黄沙、石子、石灰、水的配比说清楚,每二百斤浆料从他带来的吉布卡里倒两水瓢半混合剂。
为保证照明,孙学农从公社供电所借了一台发电机,由张国成的拖拉机通过三角带带动,从堆料场到河底大棚拉了一长串灯泡。
陈清泉从生产队挑出三十几个壮劳力,统一在肖大个子家吃了早中饭,从搅拌场到浇筑点,一个挨一个沿线站下去,用搪瓷盆装大半盆砂浆料,打着号子一个接一个传下去,再把空搪瓷盆传上来,工地上人声鼎沸。社员干出汗了就脱棉袄,露出婆娘织的毛线衣,有的毛线衣有两三种颜色。
第一道底料由胡庆德亲自灌砂浆,刘学文用钢钎子捣结实。丁有田看了连竖大拇指,把大重九香烟点着了,递到胡庆德嘴里。社员的鼻子都灵的,这个香烟真香!
浇筑了好一阵才歇下来,钱国建钉木板外框,一个多小时后继续开工,胡庆德指导李瓦匠和两个徒弟倒砂浆。天不黑就亮起了灯,整个工地灯火通明,大棚里早早生了火堆,里面干活的人满头大汗。
晚饭就地解决,王国美和几个妇女分发肉丁萝卜丝馒头,参加会战的每人六只馒头一包红旗香烟,肖大个子烧了一木桶红糖生姜茶。有的人只吃了两只馒头,其余的用衣服包起来。周围看热闹的人很多,有的人不知道吞了多少口水。
终于一口气浇筑完成,李瓦匠两个徒弟的膀子都抬不起来了,腰也直不起来了,六只馒头都下了肚,香烟孝敬了师傅。丁有田很满意,但还是不放心,请胡庆德再吩咐一遍保养事项,和胡庆德约定腊月头上拆木板,年前安好水管和水泵。
正月初九一大早,胡庆德就带社员开工了,正月十八控制室盖顶,出水口到蓄水池四五天就完工了。公社供电所派来两名电工安装开关闸板,又停了几天电,到月底才通电试机。挡水坝半天就拆除了,电灌站成功出水,三大队头游!一开机,河中央就出现一个比簸箕还大的漩涡,漂浮的杂物啊水草啊一到周围就被吸下去了,蛮吓人的。
丁有田说话算数,请胡庆德到公社的馆子吃庆功酒,“老胡,混合剂哪儿买?”丁有田笑眯眯地问。
“这个诀窍嘛……”胡庆德舌头打卷却不往下说。
夏至,插秧,李二聋子开机打水。这天才出水,一条七八斤的大青鱼从出水管喷到李二聋子脚下,以后只要开机打水就有人来等鱼。
一晃又是冬天了,丁有田到八大队检查在供销社代销点歇脚,代销点的徐常山边打算盘边对旁边剪双喜的王喜娘说:“老胡又称了十五斤粗砂子盐,不懂做什么的,去年冬月也称了十五斤。”
“加水融了,灌了两吉布卡,带工地上拌料。”王喜娘应道。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丁有田瞬间明白了,一拍大腿,老胡这个鬼精,什么混合剂,什么诀窍,盐水不上冻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