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小江
野鸡的啼鸣响破晨雾,“喔喔喔,咯咯咯——”的尾音在江面上回荡。粉橘色的太阳正从水汽中升出,将金线似的光芒撒在芦苇荡里。天空渐次褪去灰暗,云絮边缘泛起淡淡的红色。江滩的芦苇已连成金帐,每片剑形叶都沾着晨露——那是黑夜遗落的水珠。芦蒿的嫩尖沿着堤岸蔓延,一抹新绿延伸到村口的老树下。
江水在此处拐入夹江,如同莽撞的年轻人步入老年后也会变得稳重,水面变得平缓。微黄的波痕裁出弧形水袖,三四只河豚倏地跃起,白腹在空中划出鼓鼓的银色满月,又“扑通”落回绿绸般的水面,恍若苏绣上跳针的珠片,上上下下泛着荧光。
“哗哗哗,啦啦啦……”一艘老旧的木渔船,七八米长,缓缓划开江面的水汽。船头立着五六只鸬鹚,羽毛乌黑发亮,喉囊鼓胀,围着它们的主人——雉皋县豚江村的渔民史怀仁。他身形瘦高,套着一件褪色的靛蓝长裤,背后斜挎一柄磨得发亮的鱼叉。
江风忽起,水波轻颤。史怀仁眯起眼,迎着微曦的光,踮起脚尖,伸长脖颈,整个人绷成一张拉满的弓。晨光斜照,他的身影投在江面上,与身体交错,如同一把锋利的剪刀口,仿佛下一秒就要刺破水面,将那些河豚剪得粉碎,吞入口中。
他的心,就像江水上下起伏——河豚在他的心中有爱又有恨。爱是他从小吃河豚,味美暖胃,恨是鬼子爱吃河豚,据说河豚在日本是上等菜肴。豚江村盛产河豚,自然受到鬼子的青睐。史怀仁的父亲史吾德是村里唯一的私塾先生,也是孩子们最喜爱的说书人。夕阳西下,一群孩子围坐在史家院子里,听史老先生讲那些藏在民间的古老传说——雉皋一名可有说头了。雉是野鸡,皋是水边高地。古代有个大夫,厌倦连连征战,带着一位绝世佳人,还有金银珠宝,隐居江边。佳人讨厌大夫丑陋,从未笑过。送过奇珍异宝,请过名医出诊,夫人就是不笑。有一天,大夫带着夫人出游打猎,走到一处江边高地上见到几只野鸡。“嗖嗖嗖”,大夫连放几箭;“哦哦哦”,野鸡应声倒地;“嘻嘻嘻”夫人放声大笑。从此夫妻两人,爱上了这里,就叫这儿是“雉皋”。有回夫人在江边闻到一股香味。循着香味,他们来到村中,发现一个土人正在烹饪河豚。夫人品尝后,久久不忘。最后,他们常来此处游玩,就为了那口美味的河豚。于是,这座村就叫作“豚江村”了。这些传说,与史料很有出入。不过史怀仁在父亲的影响下,倒是正儿八经地读过几天史书——他从小敬佩冒辟疆,那位雉水县历史有名的爱国遗民。
1938年春天,日本鬼子侵犯雉水县,到处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更是令史怀仁愤愤不平。他平日里在偏僻的村子周遭捕鱼为生,尽管遇不到鬼子兵,但心里总有股闷气,希望逮到机会杀死几个日本鬼子。没想到机会还真来了,还是河豚结的缘。那是史怀仁有回一大早抓了几条肥硕的河豚,便去城里找同村的钟老头。钟老头的女儿钟小玉是村子里的美人,史怀仁一直暗恋着小玉。他想着拍拍老人的马屁,没想到到了城门口,居然被两个日本兵“叽里呱啦”拦下来。史怀仁的土话,日本兵的鬼话,各说各的理,一阵过去,也没个头绪。史怀仁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仿佛钢珠要蹦出来似的。日本兵火了,短脚一踹,踢倒史怀仁,大枪一抬,对准史怀仁。好汉不吃眼前亏,史怀仁不开口了,可是日本兵也不放过他,一个用枪压着他,一个用枪挑着几尾河豚,向前走去。周围看热闹的人以为史怀仁凶多吉少了。哪里知道,两个日本兵居然押着他,找到了钟老头。钟老头曾是江仙阁的老厨子。江仙阁和老松林,一个做鱼,一个做包子,是雉水城里有名的老字号饭店。县里的达官贵人,常常来江仙阁吃鱼。钟老头烹饪河豚有绝活,先取三两肥膘熬成透亮的猪油,待青烟将起未起时,把片得蝉翼般透亮的河豚肉滑入锅中。“刺啦”一声响,油花裹着鱼肉微微卷边,这时再抓把嫩得出水的小叶黄花菜(秧草),往锅里一烩,登时化作翡翠色,衬得河豚肉如同白玉生晕。经过加水上色熬汤,那个香味,诱得几条巷子外的食客都闻得见。两个日本兵是海边长大的,知道河豚美味,也知道河豚有毒,不敢生吃,就来找钟老头了。今天吃上钟老头的河豚汤泡饭,两个日本兵满脸喜悦。
饭后,两个日本兵押着史怀仁,居然要他“前面的带路”,去江边抓河豚了。史怀仁无奈地走着。直到夕阳西下,如残血铺在江面上,两个日本兵才跟着他上了船。史怀仁向一个日本兵努了努眼睛——盯着桨。那个日本兵心领神会去划桨了,他自己抄起一把鱼叉,引着另外一个日本兵走向船头。船越行越窄,水越划越宽。“咕咚”几声,水面泛起浪花,好似河豚在下面翻越。船头的日本鬼子弯腰探头,望向水面。几滴好吃的口水滴落到水里,正好散在倒影中他那副贪婪的面孔上。史怀仁假装抬起鱼叉,迅速抬起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那个日本兵滚入水中。划桨的日本兵,听到动静,操起步枪,向船头奔来。史怀仁赶紧连蹦几下,船儿摇头晃脑似的,那个日本兵头晕,倒在船上。说时迟,那时快,鱼叉飞似的,叉向他的喉咙和眼睛。船上的日本兵一命呜呼,水里的日本兵又向船上爬,史怀仁抓起渔网,套在他露出水面的上半身,又寻来步枪,拼命砸过去。日本兵惨死水里。一时间,史怀仁成了英雄,也赢得了小玉的芳心,两人结为夫妻。
又过了几年,日军大势已去,需要南渡,忙着运输物资,便沿江修路架桥,过车过坦克。负责豚江村工程的是一个日军小分队。队长藤田心狠手辣,亲自监工。芦苇荡里新架的简易桥像一道道伤痕,横在支流上,留在村民心中。村民们正在浅滩深处打桩,阳光晒得他们浑身有气无力,江水泡得他们小腿苍白无色。日军挎着三八大盖在岸边来回踱步,晃动着刺刀,尖上的寒光在村民眼前晃悠。
“快些!雉水猪!”藤田突然抽出军刀劈过来。刀刃擦着史怀仁的面颊划过,划向水面。惊恐的汗珠从史怀仁的面颊滚落而下。史怀仁心惊胆寒,心里盘算着,藤田不死,村民不安啊。史怀仁连夜赶路,一早入城,找到钟老头,决定智取日军。等他们回到村里,已近中午。藤田见到史怀仁、钟老头,让翻译问史怀仁为何带个老头来工地?史怀仁“吹嘘一通”钟老头的手艺,最后说:“我抓鱼,他烧鱼,今日晌午,请太君尝江鲜。”藤田撑起武士刀,挺着小肥肚,说道:“吆西,吆西。”史怀仁听成了“要西”——要往西天去了,死期不远了。藤田很是狡黠,“热情”邀请史怀仁同席陪吃。史怀仁知道藤田的心意,先上的爆炒鳝丝、水煮鱼片,他都主动出筷,先吃先赞。随后是鲢鱼汤,是放入两颗河豚的眼珠一起煮熟的。这是钟老头的杰作。史怀仁喝完一口:“这汤白得像美人的乳汁。”藤田一听美人的乳汁,急不可耐地捧起汤碗,直往嘴里倒。滚烫的汁液顺着胡须流到军装上,工兵们哄笑着看长官出丑,但个个不忘争着来喝鱼汤。
吃着吃着,史怀仁渐渐感到恶心、腹痛。他倒下了,藤田也随之躺下。有些工兵迷迷糊糊,钟老头知道史怀仁已经不在人世了,他顾不上悲痛,用擀面杖敲碎那些日本鬼子的天灵盖,血洒满一地。最后,日军全部中毒身亡,史怀仁也死于河豚的剧毒。
钟老头和小玉将史怀仁拖到江边。他们挖了一个坑,将史怀仁下葬,再把坟上的土堆得又高又圆。那座坟像个心有怨气,鼓足身体的大河豚,正对着江面——那里是日本鬼子侵占雉水登陆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