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鸣
长长的、用来奔波的水泥路终于到了尽头,松下油门,缓缓归矣,最后一段沿河的乡村路,来带我回家,回春天的家。
满心欢喜。
昨天的艳阳天之后,倾盆直下的暴雨,也消失在大地深处,池塘里的水满了,一道弧形的、不断坍塌和退后的岸,在家门口忽然调转姿势,像一颗流星画出的抛物线,化作绿意远去,对,尽管我如此描述,但是你们,不可想象。
接近自家的园子,野蛮的卷心菜像玫瑰一样,溢出菜地挡住我,丝瓜携带黄花,顺着高大的香樟树结到了天上,它们爱得狂野。猫匍匐不动,观察世界的动静,麻雀收敛翅膀在山楂树上说闲话,橘子树太沉重了,不时掉下一个心事般的青涩果子,锯断的桃花树根既惹青苔,又长出艳丽蘑菇,它们美得惊奇。
园子里,一行芋艿一行葱,一棚扁豆一垄韭菜,必须承认,擅长种地的我娘就是一个伟大的诗人,她在地里写下了野生的乐府,芦粟招摇写实,花生暗藏粒粒珠玑,风吹过来吹过去的,勾过来一段光影,送过去几缕桂子香,都是飘逸的奇句。
五月枇杷又小又酸,捡起蛀断的一大枝,意外地好看。我动心了,啪啪啪又锯了几枝,又剪来大把薄荷、三五枝艾蒿和在一起。插剪完,手有余香,香到忍不住亲了一下自己。
我爱它们好看,也爱它们清香。
这是要插在卧室的,栀子茉莉芫荽迷迭香,所有的植物气息,都可入梦。实在没有的时候,剪碎香樟树叶,切开小生姜、蘘荷,掐几根野芹菜……这一夜就不算过得潦草了。
因此也爱喝中药和花草茶,听凭自然百味,浩荡地在微温里集合。蒲公英和车前草都经常被我连根带花泡在玻璃瓶里,水微微发绿。据说它们也是一味中药,不知道能治愈什么,诚觉一切都可治愈。有人跟我说是药三分毒,他知不知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确实在自然里能听到太多风流的絮语,一朵番茄花对一朵黄瓜花说:“你好啊,你也是从六月来的吗?”“是的,七月,你好啊。”花遇见花,果实遇见果实,藤牵蔓绕的灵魂中场相遇,万物的交往和缘分,匪夷所思。
这两三棵番茄黄瓜热烈地交谈,迫切地结果,一绿一红,一绿一红,根本吃不完,鸟也来吃,人也来摘,那种摘下来一秒钟都不耽搁就入口的滋味,就像在午后忽然爆发的爱情,鲜美和激情,掀翻了头盖骨。
蔬菜也好极了,我拿出刀,放出水,清洗妈妈种的黑塌菜,忽然眼泪流下来。
都说它们好看,确实,是玫瑰的样子又比玫瑰更伟大。每一颗都像AI生成的那样完美,层层舒展的螺旋,新鲜又沧桑的褶皱,但是细看,又有造物的草率与瑕疵,风雨霜雪的磕碰。
用清凉的水洗去叶瓣上的泥点,我看了看锅,炉火,油盐酱醋,再次觉得,炒熟再吃掉它们真的很残忍。我想拥抱它们,但是不知道它们的手臂和怀抱在哪儿,也许吃掉它们,才是最高的致意。
整个春天,我都在吃,生吃,像羊一样。四月初在水边剥到几根蒲菜,也是直接生嚼的。凑巧一贤君也回家,就清炒给他吃,他说吃不来,有股怪味儿。我告诉他,没错,它再长长就可以做草鞋、簸箕和坐垫了。人生若只如初见啊!和自然也是!而成材,有时候是多么可怕!因为“有用”会让一样事物索然无味。
开过花以后,一切慢慢变得坚硬。寒食节,被安排在春天,惊蛰之后,清明之前,是有道理的。春天一走,就需要烟火煨熟人间。
是最懂最会的李渔说的:“吾谓饮食之道,脍不如肉,肉不如蔬,亦以其渐近自然也。草衣木食,上古之风,人能疏远肥腻,食蔬蕨而甘之,腹中菜园不使羊来踏跛。是犹作羲皇之民,鼓唐虞之腹,与崇尚古玩同一致也。”人间烟火没有那么拗口,但确实也很好。
菜市场又是人间烟火最佳处。不能回乡下的时候,我最治愈的城里去处,是菜市场。蔬菜和水果的美肯定有各种催化剂的作用,但是多多少少保留了天生丽质。一片片被连根拔起、切断的生机,横七竖八地陈列在被贩卖的光阴里,样子拖泥带水,滋味惹人遐想。我不擅长做菜,也觉得人间的调料会毁了它们,所以常常特意去了,却什么都不买。就看看,有一次在一个蔬菜摊位上,看到用饮料瓶和酒瓶插的一年蓬和茼蒿花,说不出的感动,这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中年人,卖着番茄,却远远高于自己的日常生活了。还有有一回看见挟带着青枝绿叶的黄橘子实在漂亮,就挑了一些,摊主很贴心地帮我把桔梗上的叶子全摘了,我狠狠瞪他一眼,倒掉重来。他明白了遇到一个矫情的人,这种人得罪不起的——于是额外挑了两个柿子送给我——他认为最丑的两个,不光滑,有纹理和斑点。大喜。想好了带回家就摆在电脑旁。
插花没几天就会萎谢,而果子摆到最后,还可以吃。土味的审美,是先高于生活,再吃掉生活。好笑的是,有一次有一颗盒马买的小洋葱滚到了厨房墙角,过了十几天才与它偶遇,这家伙,为了证明自己是有机的,趁我没有吃它,长起来了!它放弃了自己的实用功能,开启了审美的后半生,这是一棵洋葱心花怒放的春天啊,而且完全没有凭借水、土壤这些外力。
反过来,生理的本能一旦发生在自然里,也会变得纯美。“她挎着一篮子荸荠回去了,在柔软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脚印。明海看着她的脚印,傻了。五个小小的趾头,脚掌平平的,脚跟细细的,脚弓部分缺了一块。明海身上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觉得心里痒痒的。这一串美丽的脚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乱了……”汪曾祺先生是写美和爱的高手,把爱欲,把dating,放到自然里,连原始的本能都闪出神性的柔光。我曾在创意写作课上和学生讨论,如果让看多了类型小说的我们,来写小和尚爱情的开局……不好意思告诉你们,但是想必你们都想得到。因为大多数时候,我们不是生长在自然里,你叫春天怎么穿过几万立方米的钢筋水泥来到我们笔下?
荸荠成熟的时节,可能是冬至,可能是小寒,美好的一切,都在无遮拦的天底下,自在地跟着春去,跟着冬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