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勇

在太湖之滨，我遇到一位年近七十的老茶农老吴。他在太湖东山生活了近七十年，从幼年到少年、从青年到中年再到老年，太湖的山水始终以其博大和深厚，滋养老吴近七十年，也滋养了老吴的子孙。

老吴的春天是从淡青色的黎明开始的。当城市还沉浸在梦乡，他提着竹篮，沿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小路，走向自家的茶园。茶园与果林共生，枇杷树、橘树与茶树错落有致。在这独特的生态中，果香悄然滋养着茶韵，赋予碧螺春别样的风味。老吴的手在茶树上起伏，小心地摘下鲜嫩的茶芽。他说，明前采摘的芽苞最是鲜嫩，炒制出来的茶香也最为浓郁，这才是名副其实的碧螺春；清明过后，芽苞渐少或成嫩芽，对这种茶叶，我们专门给它一个名字叫炒青。清晨的茶园，寂静得只能听见采茶的嚓嚓声。碧螺春和炒青的采摘，前后不超过两个月时间。

午后便是制茶的时光。老吴的制茶工艺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他将采回的茶叶倒入锅中，用双手不断翻炒。锅的温度、翻炒的力度和速度，都需要精准把握。他说：“炒茶就像和茶叶谈心，要用心去感受它的变化。”在现代制茶机械普及的今天，老吴依然坚持着传统的手工制茶工艺。他知道，机器制茶虽然效率高，但少了那份人情味，也少了碧螺春独特的韵味。然而，现代市场的冲击如同汹涌的潮水，传统工艺面临着巨大的挑战。许多人放弃了手工制茶，选择了更便捷的机械生产。老吴却不为所动，他守着这份古老的技艺，守着东山的茶香。他说：“明前碧螺春，若不靠手工炒制，就是对茶叶的大不敬。”

日落太湖，将湖面和村子打扮得一派辉煌。竹篱笆上的风车茉莉染了晚风，处处芳香。劳作了一天的老吴坐在院子里一棵老茶树下，斟上一杯自己炒制的碧螺春，不说话，也不跟我交流，安静地看着满院的香风和绿树，脸上尽是祥和的宁静与满足。

老吴不仅熟知自家茶园里的每一株茶树，更了解东山的每一寸土地，他甚至知晓莫厘峰上隐藏着的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游客登山，大多从雨花胜境出发，而老吴知道一条野径，那是他儿时砍柴常走的路。在这条路上，能遇上一处山泉，清澈的泉水从石缝中潺潺流出，掬一捧入口，甘甜清凉。还发现了那块未被标注的古老石刻——“湖心积翠”碑。石碑上的字迹历经岁月的洗礼，有些已经模糊不清，但依然能感受到当年文人墨客在此留下的情怀。“以前，这条路走的人多，现在都被其他平坦的青石路取代了，这些老地方，也快被人遗忘了。”老吴的话语中，透着一丝感慨。时代的变迁，让人与山的关系也发生了变化，曾经熟悉的小径，如今已荒草蔓菁，不用柴刀在前面开道，密密麻麻的灌木和藤萝，随时让道路消失。

他带着我去拜访了他的二哥，一位至今坚持古法酿酒的老人。在酒坊里，比老吴年长两岁的老先生向我展示着各种古法酿出的酒，梅子酒、桃花酒、桂花酒，每一种酒都承载着东山的季节与故事。老先生已不再亲自酿酒，而是在孙女的帮助下，以自家小规模的酒坊为背景，进行直播带货。他说：“以前酿酒，是为了自家喝，为了招待客人，现在通过直播，能让更多人尝到我们东山的味道，这比我自己关起房门酿酒更有意思。”二哥笑着说。他一边对着镜头介绍酒的制作工艺和特色，一边与网友互动，感觉这件事情不仅很有意思，还让自己时刻感到还年轻。亲自酿酒的是老吴二哥的孙女。那天，发酵池里的酒糟泛着珊瑚色，孙女的汉服袖口沾满紫米粒。老人教她辨识酒花：“要像初生鸭雏的绒毛，密而不破才是好酒。”随后，老先生掏出个磨得发亮的银杯。老吴向我介绍：“这是测酒神器，我们吴家的老祖宗从嘉靖年间传下来的。”杯壁刻着的刻度早已模糊，老先生却能闭眼说出每道凹痕对应的度数。直播间的年轻人不断刷着“非遗传承”的弹幕，老先生对着镜头摆手：“我算什么传承？不过是为传统工艺寻找新舌头。”

通过老吴，我还认识了一位放弃高薪、租住古村老宅的画家。画家的小院里，摆满了各种画作，画的都是东山的山水风光、风土人情。“城市的喧嚣让我感到疲惫，来到东山，我找到了内心的宁静，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能给我灵感。”画家说。他说村子里跟他一样选择了“逃离与回归”的，不止他这样的画家，还有作家、诗人、书法家等等，有的他们相互认识，有的互通姓名之后才知道对方赫赫有名。不过只要到了东山，他们全都脱去所有的虚名，从肉体本身到艺术追求，都回归了他们自己，回归到他们所热爱的技艺。

在老吴的带领下，我还遇到了一位在碧螺村开民宿的前程序员。他将现代设计与东山的古朴风格相结合，打造出了别具一格的民宿。“我想让更多人了解东山的美，也想在这里寻找一种不一样的生活方式。”他说。这些现代隐居者用自己的方式诠释着对东山的热爱，他们的到来，也为东山注入了新的活力。

此情此景，令我动容，我在手机记事本上写下一行字：山是凝固的时间，人是流动的尘埃；茶是山的语言，人是茶的知音……然后，就不知道后面该接一句什么来升华或者更有诗意。后来想了几天还是没有想出来，就任由其烂尾在记事本上。心想，别怪我才情不够、心气不足，怪只怪我在太湖东山游历的时间太短。不信，你让我到那里生活一段时间看。

太湖东山自宋朝南渡起，便成了文人雅士的隐逸之所。达官显贵们卸下浮华，在此筑庐而居，将耕读传家的精神深植于山水之间。晨起荷锄耕作，暮归执卷夜读，在入世与出世间从容游走，沉淀出豁达超脱的情怀。这种独特的文化基因，如同太湖的湖水，浸润着每一寸土地，滋养着一代又一代东山人。历经岁月流转，朝代更迭，如今的东山，依然保留着那份骨子里的文化气韵。无论是漫步青石板巷，还是驻足古宅庭院，都能感受到历史与现实的交融，看到那份传承千年的文化气质，在现代隐居者的笔墨间流淌，在民宿主人的巧思里重生，在茶农的笑靥中绽放。

老吴站在自家茶园中，眺望不远处的莫厘峰，俯瞰太湖的粼粼波光，他的一举一动都诠释了什么是自由、惬意和舒适。他跟东山的大多数人一样，是东山的守护者，守护着这里的茶香、山韵、风味，守护着东山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在时代的浪潮中，东山在不断变化，新的事物不断涌现，可老吴和像他一样的人，恰似扎根湖岸的古柳，任凭风雨拂过；又像庭前的藤萝，适应着新的变化，在参与新变化的同时，始终守着这方水土的魂，使东山的故事，化作太湖上永不消散的涟漪，在时光长河里悠悠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