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俊生
寺街天宁寺东南曾有处大庭院，庭院里有幢二层的木质小楼，人称“梅花楼”。园子里广植梅花，到了季节，满院子暗香浮动，极为清幽。小楼的主人李方膺有诗云：“故园好种梅三十，雪夜寒窗读父书。”这位喜爱画梅、以梅自励的诗人，所画梅花用笔倔强放纵，不拘成法，苍劲有致。画梅时以不剪裁为剪裁，以不刻画为刻画，顺乎梅之天性，不事人工雕琢。他在梅花图上的题诗最能体现他画梅的风格：
天生懒骨无如我，画到梅花便不同。
最爱冰枝长且直，不知屈曲向春风。
画梅枝是“长且直”，画花却只有“几点梅花”，尽见疏朗苍劲之态：
挥毫落纸墨痕新，几点梅花最可人。
愿借天风吹得远，家家门巷尽成春。
他也喜爱画风竹，画风松，不是轻风，是劲风、狂风，以在狂风中不屈的松竹来自勉。“自笑一生浑是胆，挥毫依旧爱狂风。”这种画风，在他以前是没有过的。
当时，江淮一带出现一群独具个性的画家书家，与前人相比，他们的作品似乎不合规矩，他们的个性似乎特立独行，人们就把他们统称为“扬州八怪”。李方膺就是他们中的一位。
李方膺康熙三十四年（1695）出生在寺街一个书香门第，字虬仲，号晴江、秋池，父亲是康熙四十五年（1706）进士，官至福建按察使，为官清正，体恤民情，是李方膺从小的榜样。李方膺立志一生做两件事，“奋志为官，努力作画”。在第一件事上，他先后六次出任州、县官，却屡屡因刚正不阿的性格得罪上司，仕途坎坷；后一件事他做了一辈子，把绘画艺术提升到超越古人、今人难及的高度。
像所有铮铮傲骨的文人一样，李方膺弃官后两袖清风，积蓄无多，常行走于扬州，诗文会友，卖画为生，与金农、郑板桥、黄慎、罗聘等人交往密切。他有诗云：“我是无田常乞米，梅园终日卖梅花。”他在画上常钤“换米糊口”之印，寄居金陵（南京）项氏借园时，自号“借园主人”。乾隆二十年（1755），李方膺在寺街家中辞世，临终前，他拖着病体做了两件事，一是写信让他的好友、当时的文坛领袖袁枚给他写墓志铭，二是在棺木上写下自己一生的遗憾：“吾死不足惜，吾惜吾手。”
水部风流思入梦，梅花楼上酒千杯。李方膺带着他的梅花梦，葬于通州城西北十八里河口李氏墓园。没几年，家人卖掉老屋和梅花楼，移居北郊钟秀山。
与梅花楼相去不远，寺街西侧塞巷的尽头，静静地伫立着一幢一井三堂、五柱七架的明代建筑，宅子大门悬挂着“天官第”“进士第”两块光绪年间的匾额，穿过门堂，进入院落，正堂屋上方的一块横匾“孝子”二字，揭示了老屋一代代的主人“忠厚传家，诗书继世”的隐秘。
老屋的主人姓范，北宋名臣范仲淹的后人。明嘉靖年间，范仲淹后裔一支从苏州迁居南通，在这里晴作雨读，世代相传，以诗书继世，薪火相传，十三代文脉绵延不绝，铸成了令人瞩目的世家文化景观。
南通范氏以明万历二十三年（1595）贡生范应龙为一世祖，范应龙曾任山东庆云县令，生性淡泊，仁慈忠厚，以清流自守，自全人格。他“少有文名，为学者所宗，诸生门下者可二百许”，在通州形成最初的影响。范应龙三公子范凤翼明万历二十六年（1598）中进士，任吏部员外郎，负责对官员的考核升迁事务。这可是官小权大的职位，官员拍马屁的趋之若鹜，可范凤翼油水不进，任你阿谀奉承，我自岿然不动。在这任上，他有两件事既得罪左右，又冒犯上司。一是揭发贪官污吏数十人，惹了众怒，二是举荐东林党党魁顾宪成、高攀龙，受到阉党弹劾，被削职为民，退隐故里，建了个“退园”，娱情诗酒。
说起来，范凤翼并不甘心蜗居乡里，依然混迹主流社会，所以经常奔波往来于扬州、金陵之间，结社交友，成为东南文坛领袖。范凤翼的儿子范国禄，以江东第一才子傲立于世，20岁便为“通州诗文之冠”，与《桃花扇》作者孔尚任、《池北偶谈》作者王世祯、说书名家柳敬亭互有来往。
可惜的是，范国禄虽然以诗闻于当朝，但因文字狱而不见容于通州，不得不远走他乡，避祸于湖南、江西、山东、河北之间，达十余年之久。尽管如此，范国禄的诗歌创作仍达很高成就，著有《十山楼诗》《十山楼文稿》，他与他的父亲范凤翼，形成范氏世家诗文的第一个高峰。
晚清是范氏世家诗文的第二个高峰，以范当世（范伯子）为代表。当时的文坛巨擘陈散原（陈三立）称范伯子有“瑰异之气”，苏东坡、黄庭坚之后无此奇才。陈散原的父亲是湖南巡抚陈宝箴，儿子陈师曾是著名美术家，陈师曾受张謇之邀，在通州师范学校任教，中年便染病去世，梁启超在悼词中说“师曾之死，其影响于中国艺术界者，殆甚于日本之大地震。地震之损失，不过物质，而吾人之损失，乃为精神”。范伯子的妻子是安徽桐城派领袖姚鼐的后人，他们的女儿嫁给陈师曾为妻，所以，陈散原与范伯子是儿女亲家。亲家夸耀亲家有“瑰异之气”，看上去有吹捧之嫌，但那时的文人，秉笔直书，有啥说啥，况且，陈散原此论倒也切中肯綮。
范氏世家诗文传至当代，著名画家范曾为扛鼎之人。历时五百年，传续十三世，南通范氏诗文不断演化，形成特有的诗风，积累了深厚的文化意蕴和历史内涵，成为寺街上的一大文化传奇。
《南通传》连载 第十五章 钟灵毓秀：老街古巷光阴里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