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5版:民间写真

美 味

□陆煜琴

竹蒸笼盖掀开的瞬间,白雾裹挟着清苦药香汹涌而出,刹那间,时光仿佛被这熟悉的味道揉碎,将我拽回老巷深处的盛夏清晨。母亲总说做这藿香饼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土法子”,可这糅着草药苦涩的清甜,却成了缠绕我四十多年的味觉执念,像藤蔓般深深扎进记忆的土壤里。

儿时的老院子,青砖灰瓦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天还未大亮,木梯就发出“吱呀”声响,母亲赤着脚踩在潮湿石板上,露水顺着裤脚攀爬,她却浑然不觉。

采摘回来的藿香叶,母亲要反复清洗三遍。她把叶片浸在木盆里,手指轻轻拨弄,看着浊水变清,才捞出铺在泛黄的白棉布上沥干。菜刀落下,刀刃与案板碰撞出有节奏的“哒哒”声,叶片被切成细碎的丝状,混着断裂时迸发的清冽香气,在晨光里流淌开来。陶盆里倒入三碗糯米粉,堆成小山状,她挖两勺红糖埋进粉堆,又往掌心呵了口气,才把碎叶撒进去。“多放点红糖,娃儿就尝不出药苦味了。”她缓缓倒入温水,用筷子搅拌成絮状,那双布满薄茧的手开始翻动,粉末渐渐裹住叶片,宛如冬雪覆满深绿的山峦。

揉面是个功夫活儿。母亲挽起袖口,露出被岁月晒成小麦色的手臂。她弓着背,手腕发力将面团反复按压、折叠,每一次翻转都要把面团摔打在陶盆里,“砰砰”的声响在厨房里回荡。额前的碎发随着动作轻轻摇晃,面团在她掌心逐渐变得柔韧,偶尔有沾到陶盆边缘的,她就用指节轻轻刮下,连一星半点都舍不得浪费。她把面团分成均匀的小块,耐心地搓圆、压扁,再用拇指在面饼中心压出小窝,包入提前熬制的红糖桂花馅,最后捏紧收口,搓成圆润的饼坯。

竹蒸笼铺上新鲜荷叶,母亲小心翼翼地将饼坯摆入,每个之间都留出一指宽的空隙。“这样才不会黏在一起。”她小声嘀咕着。文火舔舐着锅底,水烧开后,她搬来小板凳,一坐就是许久。每隔几分钟,她就会掀开蒸笼一角查看,蒸汽从缝隙里钻出来,在她脸上凝成细密的水珠,她却浑然不觉,只是专注地调整着火候。“可别蒸老了,娃儿就该嫌硬了。”约莫二十分钟后,当药香与荷香在厨房里肆意弥漫,她才笑着起身,眉眼弯弯地说一句“出锅喽”,那声音里藏着满满的期待。

物资匮乏的年月,藿香饼是难得的美味。每次蒸笼打开,母亲总是把最大、最厚实的那块塞进我沾满面粉的小手里,自己却只掰下指甲盖大的碎屑。看着我鼓着腮帮子大快朵颐,她满心都是欢喜,嘴上却说:“娘不爱甜。”多年后在厨房帮忙,我才发现,每当我转身,她就会将我掉在案板上的饼渣,一粒一粒捡起来,就着冷茶慢慢地嚼。

离家求学、工作后,每次电话里,母亲的声音都带着小心翼翼地期待:“想吃藿香饼吗?”我后来才想到她是满心盼着我能说想吃的,这样她就能立刻去厨房,将满心的牵挂都揉进饼里。但我只漫不经心地应着“下次吧”,她虽然嘴上说着“好”,心里却满是失落,又默默期待着下一次。直到那个在医院昏沉的午后,消毒水的气味里,一缕熟悉的药香突然刺破混沌。我睁开眼,看见母亲蜷缩在陪护椅上,银发凌乱地贴着苍白的脸,保温桶里的藿香饼还冒着热气。“医生说你脾胃虚,我连夜做的。”她嗓音沙哑,虎口处贴着创可贴。其实那晚,她揉面时擀面杖压破了手,钻心的疼却抵不过担忧我的心,她肯定只想着得快点做好,娃儿吃了说不定就能好起来。那天吃的时候,嘴里还有医院的消毒水味,但那饼是我此生尝过最温暖的良药。

去年为母亲办七十八岁寿宴,厨房里又飘起那熟悉的香气。女儿踮着脚学外婆揉面,母亲布满老年斑的手轻轻覆在孩子稚嫩的手背上:“力道要匀,就像哄小娃娃睡觉。”她指着叶片上细密的锯齿,眼睛里闪着光:“看,深绿色的才够劲儿。”阳光穿过窗棂,在她们发间洒下细碎的金斑,女儿咬下第一口饼时,母亲笑得眼角的皱纹都漾开了。

如今我也年近半百,前日整理旧物,翻出母亲年轻时的照片。照片里扎着乌黑麻花辫的少女,眼神清亮如水。这样明媚的姑娘,还是一样将大半辈子都揉进了灶台的烟火里,化作了藿香饼里绵长的爱。窗外老槐树又开满白花,花瓣簌簌落在窗台,我咬下一口新蒸的饼,温热的馅料熨帖着心口.无论我走得多远,无论岁月如何变迁,这一抹熟悉的味道,永远是心灵的归途,是母亲用一生为我筑起的温暖港湾,也是我想守护一生的珍贵记忆。

2025-08-07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216602.html 1 3 美 味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