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凤兰
著名作家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初看时是小人物的艰辛坎坷,再看时是人一生最深切的孤独。因了这份孤独,让人有种厚积的沉重感,使我们不断地在《论语》和《圣经》之间徜徉,在与神与人反复拉扯中,桎梏于真正的“百年孤独”。
这部小说分“出延津”和“回延津”上下两部。上部讲了“出延津”:一个叫杨百顺的人,一生似乎都很不顺。他叫过杨百顺,后来又改成杨摩西、吴摩西,最后还变成了罗长礼……为了谋生,他卖过豆腐,杀过猪,信了教,破过竹,挑过水……几经波折,可上天依然没有眷顾他。直到他出了延津,遇到一个寡妇,才安顿下来。谁知道,寡妇也跟他说不上话,跟别人跑了。为了应付一下找老婆差事,已经化名为“吴摩西”的杨百顺带着养女巧玲上路了,没想到在新乡旅店,他把唯一能跟自己说上话的巧玲给弄丢了。吴摩西跑遍河南各地,没找到养女,却看到了恩爱无比、有说有笑的吴香香与老高,他想杀了他们,可又释怀了,或许他根本就不该跟自己聊不来的吴香香结婚。万念俱灰的吴摩西去了陕西西安,因为那是最后一个有可能巧玲被拐卖的地方。
下部讲的是“回延津”:故事要从曹青娥(巧玲)的儿子牛爱国讲起,也就是杨百顺的外孙。带着母亲(巧玲)临终的遗愿和自己“找不到说得上话的人”的困惑,牛爱国以为找到外公吴摩西,不但能完成母亲的遗愿,还能解答自己的困惑。可真正找到陕西咸阳时,吴摩西已经去世多年。他得到了外公的遗物:一套教堂设计图。那是当年传教士老詹的遗物,可惜吴摩西没能实现老詹盖教堂的愿景。设计图的背后有两行字,一行是老詹留下的:恶魔的私语;一行是吴摩西留下的:不杀人,我就放火。牛爱国一脸懵,读者却看到了共性的悲凉,他们都活得不如意。无论是儒家的积极用世,还是天主教的原罪救赎,他们都无法用信仰过好破碎的生活,正如刘震云的另一部作品的名字——“一地鸡毛”。
当我读到第九章的开头时,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扑面而来。“杨百顺七十岁的时候想起来,他十九岁那年认识延津天主教神父老詹,是件大事。”这简直就是在向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致敬,那个神开头,一下子把时间与空间扩充成了四个维度。所以称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为中国版的《百年孤独》一点也不为过,更何况他们还表现了相同的主题:人本就生而孤独。
一个人的孤独不算孤独,一个人找另一个人,一句话找另一句话,那才是真正的孤独。我们穷极一生都在寻找一个能说上话的人,知己、朋友、夫妻、同事、圈内人……我们从不同角度不同维度去找一个能听懂我们废话的人,能理解平视我们不怼不杠精的人。我们似乎在寻找一个“他者”,一个“主”,一个“救赎”。可是这是不可能的,这最多只能是个信仰,现实中却不存在。用心理学上的话来讲,就是当你把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时,你就注定失败。
生而孤独并不可怕,无人懂我也并不令人绝望。可怕的是,一切都是荒诞的。这种荒诞就是命运的随机性,事件的偶然性,境遇的无秩序性,周遭的无规则性。我们生而自由,可精神的自由在无序的荒谬世界上,更是一种残忍。《道德经》第五章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活着,没有囚笼,没有监狱,貌似每一步选择,我们都掌握了主动权。就像杨百顺可以选择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谋生手段,甚至是找不找自己的媳妇,但似乎他也没法选择,有一只宿命的大手推着他往前走,往远走,直至死亡。
但我们也不悲观,刘震云结尾告诉了我们活着的样子。宋解放在电话里问牛爱国:“还没找到庞丽娜和老尚吗?要不回来吧。”牛爱国回答:“不,得找。”其实,牛爱国想找的不是他们俩,他应该去找说得上话的章楚红,这是人对“说得着”的永恒追求。也许这样的寻找最终还是落空,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孤独与寻找本来就是人生常态。
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成年人的孤独,悲喜自渡。也许这就是每一个“杨百顺”注定的修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