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伯毅

李商隐是晚唐诗人。诗到晚唐，愈写愈难，好诗几乎作尽，犹如时至深秋，东风无力，百花凋零，但李商隐的诗歌花圃，却还是菊香芬芳，可圈可点。但李商隐的诗作和整个盛唐相比，还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好像在西风里罩着几层薄雾，透出末世的忧伤，显得朦胧凄美。

李商隐生活在唐王朝趋于衰颓没落的时代，藩镇作乱，朋党倾轧。文宗年间，李商隐被当时“牛李党争”中“牛党”的重要人物令孤楚聘为幕僚，并由令孤楚之子令孤绹力荐，登进士第。开成三年，李商隐应试博学鸿词科考试，不幸落选，于是来到“李党”泾原节度使王茂元幕下担任幕僚，王茂元喜爱李商隐的才华，将最小的女儿嫁给他，因而受到“牛党”之人的排斥和鄙薄，认为他在令孤楚死后几个月就转依，是谵薄无行之人。后来，令孤绹又长期任宰相。这对李商隐的仕途产生了悲剧性的影响，从此他一直沉沦下僚，处境格外艰难，心境也常常悒郁不舒。这也是他精致深婉、情调感伤的诗风形成的重要现实原因之一。

李商隐，怀州河内人（今河南沁阳），一生创作了大量诗歌，至今存世的有六百多首。他以过人的才华和强烈的感情，在诗中议论时事，借古讽今，更在诗中叹息不幸身世和孤独境遇。他的七言律诗，把这种形式推到了极致，对后世影响深远。他瑰丽缥缈的爱情诗，更是感动了一代又一代读者，跨越了时间，成为不朽，留下了许多让人难忘的诗句，如“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如“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如“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又如“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等等。

李商隐诗作中，我最喜欢的是《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此诗的耐人寻味在于构思的新颖，诗人此刻在远离京城的巴山，盼望他日重逢时能把今天巴山夜雨中孤寂凄凉的情景，当作剪烛夜谈的话题。第一句的“君”，一般被认为是居于都城的妻子，在表现手法上，“巴山夜雨”四字在仅有的二十八字中重复出现了两次，引人注目，由于山高林密，雨夜茫茫，“巴山夜雨”一定是凄风冷雨，加上主人公孤独无依，则会更感到砭人肌骨。因此，作者殷切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在温暖的房间内，两人剪烛夜谈现在的情景。在这首诗里，李商隐的句子像情感一样，总是绕来绕去，在缠绕中，呈现盼望相逢又不得相逢的两难状态。因为这个缠绕，让读者感到了一种深情，任何一种深情到了最后，都是缠绕的状态，在知道与不知道之间，在了解与懵懂之间的非常暧昧，非常迷离的状态。

李商隐写过很多无题诗。没有其他任何一个中国诗人写过这么多无题诗。为什么叫作无题？因为他根本不是在叙事。如果不是叙事，题目就不重要，而成为一种象征。李商隐似乎有意地要把自己与社会的世俗隔离开来，用黄昏、夕阳、夜雨、残花、枯叶这一类的意象，来衬托他委婉细腻的内心世界。让人感到，李商隐总是一袭白衣，站立在西风下，或走在微雨中，只要不乌云压城或江山变色，对于他一个软弱的书生来说，就是幸事了。

李商隐一生只活了四十六岁，为了摆脱贫困，重振家门，他痛苦奋斗了一辈子，但时代并没有给他飞黄腾达的机遇，也没有赐他高官厚禄。他一生没在重要岗位上干过，登进士第后，最高只做过秘书省正宗，属于九品，而且几经起落，忐忑不安。中国封建社会一向崇尚学而优则仕，但世事未必尽然，除李商隐外，我国历史上怀才不遇的知识分子不胜枚举，单是李商隐的河南老乡就可以举出贾谊、刘禹锡、李贺等人，他们基本同属一类，其中有的即使碰到过机遇也如一只破皮球，被踢来踢去的。他们中如果有人是多愁善感型，遇到挫折便心灰意冷，结果是官没做上倒把命搭上了。贾谊活了三十二岁，李贺只活了二十六岁，真可谓是呕血人生，让人痛惜，让人难受，甚至暗自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