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枕书

嘉庐君：

羡慕你此时入浙，想必山川映带，目不暇给。我上次去浙江，是2019年8月，从上海去桐乡匆匆一转而已。这几年读钱仪吉家的资料，极想去嘉兴城内和德清黄回山仔细走走，奈何不得机会。以前博论写到庐山肺病疗养院，毕竟还是去庐山住过一晚，在满山云雾中寻觅过旧迹，心里才稍微有些底。

你提到清明将近，这是我小时候很喜欢的节日，乘小船在溶溶漾漾的春水上，看岸上满目花树，什么都觉得可爱。这里虽不过清明，但近来也是扫墓的日子。春分、秋分前后三日，共计七日，在这里叫做“彼岸节”，家家祭祀先祖、清扫佛坛佛具，是日本源于净土思想的独特节日。彼岸节头一天叫“入彼岸”，最后一天叫“出彼岸”；春分和秋分叫做“中日”，人们多在此日扫墓，供奉花束与红豆糯米点心。春天的通常叫牡丹饼，糯米团子外包裹细腻的豆沙；秋天的叫萩饼（お萩），团子外是粗豆沙，仿佛胡枝子的小花。柳田国男在《山村生活研究》里说：“春秋彼岸的食物首以牡丹饼为第一，此外萩饼亦多。此外叫做彼岸团子等的，亦与牡丹饼无大差。”他在《岁时习俗语汇》中写过，青森八户地区，春彼岸时于家中佛像上插柳枝，叫做彼岸花，也有和柏枝一起在市上卖的。秋之彼岸花为石蒜，多盛开于墓地，似未见有供奉佛前的。江户前期出版的京都岁时书《日次纪事》云，“彼岸中诸寺院有法谈，男女参诣，茶果赠答”，春秋彼岸仪式相同。

我对牡丹饼的印象，最初来自小林一茶。他在俳谐俳文集《俺的春天》（1852年）里讲过一个故事，说从前大和国立田村有个可怕的女人，虐待继子，十天都不给他吃饭，而是把一碗饭故意炫耀给他看，说“若那石头地藏吃了这饭，我也给你吃”。继子难耐饥饿，就牵着地藏石佛的袖子，苦苦恳求。神奇的是，地藏石佛竟真的张口大吃起来。继母无法，从此只好善待继子如己出。如今，那地藏跟前，据说仍有四季不断地供物。一茶接下来的句子是：

牡丹饼呀，荒薮佛菩萨也有，春天的风。

很容易想起他早年收入《七番日记》的另一句，“牡丹饼呀，地藏膝前也有，春天的风”（1814年）。春天的风拂过深草中的地藏石佛前，那里也有人供奉着彼岸节的牡丹饼。很喜欢牡丹饼和萩饼的名字，但也不会特地买来吃，毕竟平常吃得更多的还是洋果子。

近来东洋文库在京都文化博物馆设特别展，名为“知识大冒险”，展出东西各国种种书籍与图像资料，蔚然大观。展品中有说明东洋文化之丰富的多种文字，如《训民正音》《钦定西域同文志》《番汉合时掌中珠》《藏文大藏经》之类，这些多文化多语种的文献资料正是东洋文库藏品的特长。不由好奇，清代汉人知识精英掌握满文的程度如何？清初翰林院新用庶吉士须选读满汉书，康熙时例，庶吉士四十五岁以下者读满文书籍。雍正以来，习清书者渐少。乾隆年间，命云贵川广五省庶吉士不必习清书，直隶、山东、河南、山西、陕西等省，视其人数在三四人以上派一二人；江浙等省人数在五六人以上，派二三人，率以三十岁以下充之。道光十八年（1838）后停选派读清书之例，此事吴振棫《养吉斋丛录》叙之甚详。近读吴振棫《花宜馆诗钞》，见到一首学满文的诗，很有意思，抄给你看，题目是《寓保安寺习国书戏呈余梧冈凤喈、程蕉云川佑、刘竹笑礼奎、程憩棠楙采、傅秋屏绳勋、靳云屏会昌诸同年》：

抛却平生读过书，舌人分课就僧庐。声谐金史元文外，客聚晨钟午磬馀。插架近知新语富，篝灯谁共夜窗虚。漫将扬马夸词赋，才似蜗髫入塾初。

这首诗自然作于吴振棫嘉庆十九年（1814）中进士、选庶吉士之后，当时他22岁，又是浙江人，符合选去学习满文的条件。《养吉斋丛录》多有讨论满文的条目，他学满文时很年轻，满文水平在清代汉人知识精英中应该属于佼佼者。夜已深，信暂写到此处，盼望来书。

松如

癸卯春分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