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徐
我猜想,张謇先生引用这句诗文,除开观天地大美而无言的闲情,更多是出于他钦仰古人豁达之心、直躬行道的用世之志。
几年前,游览南通博物苑时经过一座亭榭,当时正值春天,梁上挂下一房一房的紫藤,甚是烂漫,于是拍了张照片。至于榭前那副楹联,走马观花一看而过。
前段时间又去那里,再次经过藤东水榭,时节已是入冬,紫藤也已凋零。这次,我留心看了门上的楹联,那是实业家张謇的集句:待其送夕阳迎素月,若已窥烟液临沧洲。
出于对古诗文的喜好,回去查阅了一下才知晓,上联当中的“送夕阳迎素月”乃一典故,出自北宋诗人王禹偁的代表作《黄冈竹楼记》:“待其酒力醒,茶烟歇,送夕阳,迎素月,亦谪居之胜概也。”
王禹偁是农家子弟,出身贫寒,没有背景,幼年的他估计是亲友眼里“别人家的孩子”——聪颖好学,九岁能文,胸怀远大志向。三十岁进士及第,从此走向仕途。
求学时,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工作了,是个清廉刚正的父母官。他视杜甫、白居易为榜样,就连政治理想也和杜甫的如出一辙:“致君望尧舜,学业根孔姬。”王禹偁的处世格言正如他的为人:“兼磨断佞剑,拟树直言旗。”
直谏不讳的品性,让王禹偁为官期间屡遭贬谪。不惑之年,王禹偁被贬至黄州,明明是降职,他却乐得逍遥,因地制材建造了一座竹楼。关于竹楼的四季环境,文中写道:“夏宜急雨,有瀑布声;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宜鼓琴,琴调虚畅;宜咏诗,诗韵清绝;宜围棋,子声丁丁然;宜投壶,矢声铮铮然……”
竹楼虽简陋,王禹偁倒能怡然自得。他常常在办完公务之后,身披鹤氅衣,头戴华阳巾,手上握着一卷《周易》,焚香静坐,默然冥想。此时此刻,他心无杂念,映入眼帘的,唯有江面的风帆沙鸥、江畔的烟云竹树。光阴似水,静静流淌,等到从中午的醉酒醒来,茶炉的烟已熄灭,又可以送走夕阳,迎来皓月。在他看来,这真是贬谪生涯中的一大乐事。
这般悠然自得,这般闲情雅致,不禁想到归园田居的陶渊明、隐居辋川的王摩诘、醉倚临皋亭的苏东坡、刘禹锡的“斯是陋室,唯吾德馨”、无门慧开禅师的“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
庸庸浊世,难得素心人。
半个多世纪后,苏东坡同样被贬至黄州,那时,王前辈敝帚自珍的竹楼大概已朽烂。但他的诗文、诗文蕴含的风采在流传中生生不息。苏东坡读之,赞曰:“耿然如秋霜夏日,不可狎玩。”
我猜想,张謇先生引用这句诗文,除开观天地大美而无言的闲情,更多是出于他钦仰古人豁达之心、直躬行道的用世之志。
和王禹偁相似,张謇出生在农商间作的小户人家,从小接触到底层的贫困生活,这也促使他后来形成民本思想。
纵观历史,凡有大作为的人,都能以审时度势的眼光看待尘世的风云变幻。退出政坛后,张謇踏上一条兴办实业、强国富民的道路。
瞻仰濠河畔的张謇纪念馆,可以了解他一生伟业。生活在南通这座宜居小城,孩子上学,老人看病,去更俗剧院看一场电影,呼朋引伴逛公园,漫步街头……处处可以感觉到张謇的遗绩。
“待其送夕阳迎素月,若已窥烟液临沧洲。”再次品读啬翁这一集句,我想,假若只看到“夕阳素月”“烟液沧洲”,未免是断章取义的诗意,“待其”“若已”这两个词,才连通诗文所具风骨的筋脉。
而“烟液”与“沧洲”,在我理解中,也许含有王禹偁的意境,更像取自苏东坡的怀古、曹孟德的胸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