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似钩，天如水，歌舞尽，归于一个人的明月清风，任其心有猛虎，或者泪流满面。

□江徐

人散后，一钩淡月天如水。

这是丰子恺一幅漫画的意境。画上有一间亭子，桌面一把茶壶，三两茶盏，全是酸味，疏帘半卷，草木几丛。天上淡月弦钩，桌旁人去椅空。

这一情景，让我想起读到过的一句话：明月清风是一个人的事。我将它作为QQ空间相册名字，已经好几年。

画龙点睛的那一句，出自北宋词人谢逸的一首词作《千秋岁·咏夏夜》：楝花飘砌。蔌蔌清香细。梅雨过，萍风起。情随湘水远，梦绕吴峰翠。琴书倦，鹧鸪唤起南窗睡。密意无人寄。幽恨凭谁洗？修竹畔，疏帘里。歌余尘拂扇，舞罢风掀袂人散后，一钩淡月天如水。

楝花、梅雨、浮萍点点、鹧鸪声声，这些自然意象对于江南人而言再熟悉不过。因此，当我细读这首词，心怀亲切之意。

在我们这里，房前屋后、垄头河畔，苦楝树就像一位寡言淳朴的农妇。有时，你透过长途汽车的车窗，也能看到它们临水照花的倩影。

苦楝树的小碎花呈淡紫色，细密纷繁。人立树下，风拂过，你会闻到淡雅清香，数粒楝花悄无声息地落在发间，或者衣裳上。

苦楝树容易让人回想起幼年夏日。艳阳逼近透明，疯长的玉米就像农人写在自留地的几行情书，字拙心诚。白粉蝶只要飞出一只，就会带出接二连三，成群结队。

老人和男孩选择清凉的地方钓龙虾，河边的苦楝树是一把天然遮阳伞。风吹过，楝花飘落于河面，一粒，二粒，三四五六七八粒，激起一圈圈很小的涟漪。谁说的来着：花来衫里，影如池中。

苦楝树是天牛的聚集处，我曾和小伙伴一起捕捉过。据说它触角的节数代表年龄，就像年轮之于树木。当年的小伙伴已经为人父，他的孩子大概已经不知天牛为何物。

每到六月，栀子花开，苦楝花开，合欢花开，伴随而来的便是梅雨，下得慢条斯理，又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对于日常生活起居，梅雨时节带来诸多不便，内衣都要多备几套。但是对于心思简敏的一些人而言，绵绵梅雨天自有一番意趣。比如，南宋诗人赵师秀，他写：“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闲愁中夹杂寂寥，百无聊赖中自寻乐趣。于是有了这首脍炙人口的七言绝句。

又比如谢逸，他应当是在浩瀚历史的中某年某月某一日，闲立乡村居所一隅，用眼耳鼻舌声意，与一颗灵敏之心，细细感知天地自然的种种妙闲趣——楝花的清香、梅雨的绵长、夏风的清凉、又由此遥想江水源远流长，山峦横叠成翠。琴拨厌了，书翻累了，索性将俗务与雅事一并抛下，睡他一觉，直至被窗外悠远鹧鸪啼鸣催醒。

寄游尘世，一时兴起，与志同道合者聚会一场，欢欣一霎。最终呢？最终，盛宴还是离散。词作结尾一句，犹若江南的一艘乌篷船，寂寂行驶于冷清的夜，从桥底划过，欸乃一声，向远处，亦是向深处宕出波纹。

人散后，一钩淡月天如水。

月似钩，天如水，歌舞尽，归于一个人的明月清风，任其心有猛虎，或者泪流满面。

谢逸，名如其文，文又如其人。五代花间词派的传人，江西诗派临川四大才子之一。词作风格既传承了花间词的浓艳绮丽，又有欧阳修等北宋文人的婉柔飘逸。

江西诗派开山鼻祖黄庭坚对谢逸诗文颇为赞赏。可惜，人各有命，谢逸一生当中两次应试均不第，加上秉性高洁，不喜攀权富贵，继而转向安贫乐道、粗衣粝食的乡居生活。他在一首表明人生志向的诗作中这样写道：家藏玉唾几千卷，手校韦编三十秋。

不难看出，谢逸是一个富有生活情趣的闲人，也是妙人。每个月，谢逸召集乡野贤人志士聚集召开一次会议，评议古人厚德之事，并且抄录成册，相当于现在的文化沙龙，一期一会。他曾写过三百首咏蝶诗，被后人称为“谢蝴蝶”。

生活虽清苦，却凭借诗词苦中作乐，不染俗尘，看取“楝花蔌蔌清香细”的田园风光，也才有了一钩淡月天如水的好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