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从光朗堂尤无曲艺术馆馆长尤灿先生处得书《尤无曲年谱》。尤灿馆长是尤无曲的嫡长孙，他从小生活在爷爷的艺术氛围里。爷爷去世后，一直致力于爷爷艺术成果的整理和推荐，做了大量艰苦而卓有成效的工作。我急切地翻开这部近500页46万字的年谱，仿佛穿越时空，在谱主曲折而又平淡的人生道路和“笔墨水融”的艺术世界里徜徉，如坐春风。我不仅走进了传统山水画大家尤无曲的诗画人生，感受了中国传统文人幽行为迟、人淡如菊的可贵品格，而且领略了二十世纪“中国近代第一城”南通弥漫的人文气息。

诗画人生

1910年，尤无曲出生于南通的一个教育世家，名其侃，字无曲。父亲尤金镛供职于南通女子师范学校和翰墨林书局。南通尤家与南通女子师范有很深的渊源。尤无曲姑母尤瑜曾任通州女子师范学生舍监。尤无曲平辈的堂妹几乎都毕业于通州女子师范学校。尤无曲从在家庭成员教导下学习绘画，到上学后因绘画出众，常被老师赞扬，到16岁临郎世宁《百骏图》才华初露；从20岁考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接收专业美术教育，到追随黄宾虹、郑午昌先生从上海美专转入中国文艺学院，学艺路上高歌猛进。1940年，他又冒着纷飞战火来到北平，向陈半丁学画，结识了萧谦中、齐白石、王雪涛等名家大师。值得一提的是，其间1938至1943年的五年中，尤无曲经历了两次婚姻，原配黄慕玉和继室李昌珮先后去世，给尤无曲予严重的精神打击，加上时局动荡，生活困难，悲痛失望之余，尤无曲并没有放弃绘画。回上海后，饱览上海收藏大家严惠宇所藏古代名画，临摹不辍，深得涵养。在1952年回通后，尤无曲任职于南通医学院，用毛笔绘制人体解剖教学用图，业余时间力耕不辍。在特殊的笔力、笔法的历练下，绘画技法再入新境界。1979至1982年间，他三上黄山，写生变法，逐步形成泼写结合的新画法。1999年，尤无曲以九十高龄发表《笔墨水融——我的艺术观》，阐述了他的艺术理念和绘画经验，把他绘画技艺和理论推向了新的高度。

尤无曲爱绘画，一生留下数以万计的绘画作品。然而，读了这本《尤无曲年谱》我才知道，他同时还是个诗人，还是个园艺家。除题画以外，尤无曲日常喜爱吟诗，他的诗作规模是足以独成专集的。他的诗或题画作，互为映衬，画龙点睛；或咏花草，自抒情怀，明理言志。诗语平实，不娇不艳，朴实无华。如他的题画诗：丹青本是陶情物，拙处难于下笔工。若得天真三味趣，不徒丘壑在胸中。他的《自嘲》：童颜不老翁，坐对五针松。缘结诗书画，灵犀一点通。他的《题盆景》：雀舌劫伤好护持，山泥绿石作撑支。年交耄耋孩童事，却把残缺成妙姿。更为难得的是，尤无曲的诗画人生，绵亘92年之久，可谓生命不息，笔耕不止。他的最后一幅画是2006年4月25日在去医院做头部CT和透视，中午午饭前画的盆景册页，未能完成。他最后的书迹是2006年4月26日晨起准备输液前为学生陈諿题画展展标：“白舫书画展，尤无曲题时年九十七。”

尤无曲把一生献给了诗书画印，潜心磨砺，笃志绘画，成就了他近百年的诗画人生，照亮了无数前行者的艺术道路。关于“笔墨水融”，他说：“国画艺术是有生命的。在我看来，笔墨是骨肉，水是血液，融是整体，融通古今，融合自然，融化心灵，融洽画中各元素。这‘四融’，必须靠水的特殊作用与运用，才能浑然一体，成就一件生机盎然，韵味无穷的作品。”

人淡如菊

2006年5月13日，尤无曲走完了精彩的诗画人生。他的临终遗言是反复念叨的四个字——人淡如菊。人淡如菊，这正是他一生处世为人的生动写照。

尤无曲在教育世家出身，书香门第养成了他的淡泊、宽厚、温和的性格。尤无曲少时在前辈的“古素室”学画，后来有了自己的画室名“后素斋”，后又改为“光朗堂”，位于丁古角，正门迎文武巷。这是当年通州城里闹市区的一方净土，典型的江南小巷，黑瓦白墙，明式古建筑散落其间。正是在这“斜阳草树，寻常巷陌”，尤无曲潜心书画，孜孜以求，在他的画室醒目处，挂有一幅师兄潘然的作品《鸡虫得失图》，两雄鸡为争食而斗，而蜈蚣则悄然逃去。借画寓意，可以看到主人的处世态度。他的学生陈斌先生回忆说，先生个头低胖，不善辞令，但目光明彻，面目慈祥，头发银白，直立不驯。先生为人，可用人淡如菊形容，有儒雅、古逸、超然的君子之风，充满了书卷气和山林气息。见到他，总会让人想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句。悠然、淡然、自然是他的真性情。他有诗曰：“人生只有儿童好。世事如麻逐岁加。安得此身无俗累，缘联书画酒棋花。”1940年，尤无曲在北平入室陈半丁学画，不仅画艺大涨，而且结识了齐白石、蒋兆和、萧谦中、王雪涛等名家。1941年，他在北京中山公园水榭举办个人画展。一向节俭的齐白石以140元的价格购画展中标价最高的作品《纤夫图》以示鼓励。北平《新京报》及《艺术》杂志也发表评论文章，可谓名动京城。1943年中秋节，齐白石还为尤无曲拟定润例。此等荣耀之事，尤无曲自己却从不提起，当有人问起此节，他才略述一二。尤无曲诗书画印俱佳，但他从不以此为名，自谦不会写字。他诗作颇丰，也自谦从不示人。而每遇有人索画，他基本有求必应，也不敷衍了之。由于社会影响越来越大，常有不速之客来访。2005年，尤无曲已96岁高龄，一次，有两个自称尤无曲医学院同事儿子的人登门索画，尤无曲虽觉来客冒昧，且说话毫无礼数，但仍然耐心地画了两幅画，两人满意而归。而对于登门求学者，他更是耐心细致，循循善诱，不仅授以画技，更教给为人。每逢弟子生日婚日或学习进步之时，总是自作画相赠，给予鼓励，培养学生高雅情趣，言传身教，春风化雨。

老子有云：“不争，天下莫能与之争。”尤无曲的一生，甘淡泊，耐寂寞，在其名气与艺术如日中天之时，却隐居寻常巷陌，营造出自己的一片艺术天地。他远离名利场的诱惑，换来的是自己艺术追求的一个又一个新境界。比之当今一些艺家的浮躁势利，格外令人可敬可佩。

土沃根深

近几年，不少人评价南通出画家，南通出大画家。如果你看完《尤无曲年谱》，你一定不仅知其然，而且还知其所必然。

尤无曲的少年时代，正值近代南通在先贤张謇先生的经营治理下快速崛起，从一个偏僻的小县邑，成为全国有名的模范县的时期，经济发展，社会进步，文明转型。尤其秉承明清以来的传统，崇文重教，仅在文化领域就创造了多个全国第一。尤无曲从小就受到良好的教育和文化的熏陶，因为有通州师范学校，著名美术家、教育家陈师曾任教于此，尤无曲从小就多次听其父亲尤金镛讲陈师曾的逸事；因为有南通博物苑，尤无曲五岁即参观南通博物苑，美丽的孔雀开屏使他产生了最早的童年画。尤无曲少年时代的南通是一片文化沃土，更不必说新中国成立和改革开放的和熙春风了。

土沃根深，枝繁叶茂。这样的土壤中能不出书画家么？能不出大书画家么？这也是年谱编者，以谱主的艺术道路为经，以当时南通乃至中国的社会事件为纬，将人物置于社会大环境和城市小环境中所产生的强烈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