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凯燕
翻开最新一期《读库》,第一篇文《素锦的香港往事》,读完怅然若失。
1956年10月5日,素锦在香港写下第一封信,当时她不知从此将与孩子们天涯相望,她更不知多年后自己经历在故纸堆中被打捞出来,卑微如蝼蚁的人生展现于人前。
素锦前半生仿佛张爱玲小说《半生缘》中的曼璐,出身贫寒,为家人生计做了舞女,后成香港商人章文俊的外室。1950年章文俊悄悄接原配夫人及孩子赴港,将素锦与三个年幼孩童弃置上海,六年间生活费从稀疏到断绝。不得已,素锦追去香港同章当面对质。没有身份的她将一腔怨恨隐忍于心,不敢与男人决裂。“你再坏我也原谅你,因为我晓得你也没有钱。现在我个人不需要你负担,但三个小孩不能叫他们饿肚皮。”转头她又在信中斥他:“这个人我现在不能信任他,只能当他放屁。”章拿不出钱,素锦只得守在香港赖住他,未曾想一守便是20多年光阴。
但素锦始终清醒,未如曼璐麻木堕落,一生以此身份为耻。“所谓自重,免辱也。我不是不擅长词令,谈笑风生也会,但因悟及种种,宁被人视孤僻,避免引起身心不快是自知也。”
香港是有钱人的天堂,世局不太平,底层百姓生活艰难。每个人都是时代的产儿,小人物在世事颠簸中更是无力。素锦的日常又何尝不是香港的日常?“九龙暴动”、股灾、地价暴涨、石油荒、飓风“温黛小姐”……一切动荡皆同素锦息息相关。她只能感叹:“命如柳絮,随风而飘,能活几时就几时,捱得就捱,做不动也做。”
活着,努力活着。“下半年度更加会恶劣,甚至有什么情形发生是任何人不能预料,唯一办法即是,坚忍而渡过难关。”
男人靠不住,无奈自行谋生。但她无技能傍身,收入微薄,房租抵去大半,仅剩一点还要掰去半份寄回上海。银钱困窘下视财如命,她时时劝诫家人省俭,“要爱惜东西,惜衣有衣穿,惜钱有钱用,这不是什么资产阶级思想,而是做人之道。”“好梦易醒,我要求你们为经济上预防,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你们三个除必需,家用也要减,要厉行节约,宁可存钱不能再买衣物了。衣服有的穿即算了,不要讲面子讲派头,至要至要,少交际少用钱。”
素锦面对的是一个繁华香港。她心中有向往,但不生妄念。“这里的东西真叫人爱,所以我连看都不看,免得引起奢望。”“生活越艰苦,人的上进心越强,日后基础也越稳,再也不会惧怕和担心,只要能克苦。”“简单的生活与智识是不可脱离的,有智识,即使过最简单的生活也是有技巧的,所以我有信心,我有勇气,我相信我们是会好的,快乐些吧!”
她非常俭省,走出去却无寒酸相。“衣着整洁,一无贫态,此也是香港的哲学。”她有些骄傲,“我每逢出街的时候,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有钱人。”章文俊原将她视作累赘,一开始对她躲避推诿,她小心翼翼,很识相,不敢招他厌恶。最后也是她的品格赢得了男人敬重。两人相伴到老,章给她买房,结束半生飘零,也算苦尽甘来。
常常想,什么是历史?历史难道就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件,或者几个惊才绝艳的人物吗?那么我们普通人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素锦这种小人物活着时无人关注,死了也无人知晓,仿佛水落进大海,了无痕迹。362封信,二十年的光阴。作者刘涛花了900元,除去摊主提成,素锦子孙卖得实在低廉。大上海居室寸土寸金,容不下在时光中憔悴了的纸张。所幸,它们还值几百元,素锦被留住了,让我们看到她,她的存在也因此有了历史的重量。
最后一封信写于1976年12月12日,素锦说:“一日的重担已经够了,只望章身体生意好点,大家也安乐点。”
此时2022年4月21日夜,我同作者刘涛一般,“跌进了一个女人艰难、隐忍、无奈的人生里去。”
刘涛说:“我知道她的名字,见过她的字迹,却不清楚她的模样。我了解她的人生,洞悉她的脾气,却不知晓她的结局。”
结局是什么?无非就是坚忍而努力地活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