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徐
我曾以为香樟树是不开花的,又以为闻到的香气是从叶子的毛孔或者树干表皮发散而出。直至有一天,留意到它小小的花飘落下来,起初误以为在下毛毛雨,青天白日的,怎么会?转念猜想是鸟雀喷溅的涎唾水,又凭啥呢?
楼下广场有四五棵香樟,排成一排,经冬犹绿林。树下草地上常年积着落叶,红红绿绿的。香樟的那股香气,你若刻意去捕捉,它立马闪开,你若放弃捕捉,它反倒迎面而来,像一丝炊烟飘过,轻轻柔柔,带点儿甜。香樟叶子其实也好闻,有时走在树下,伸手摘一片,掰开,横断面迸发出的清甜让我意识到一点——嗯,草木的香味的确能抚慰人心。
初夏之际,晨风清凉,遛狗时我会去香樟树下站一会儿,等风吹过,感受隐约而不可捉摸的香气。也许你没有在意过,香樟的花和桂花、女贞树的花、苦楝树的花长得很像,都是细细簌簌不被当花看的小碎花。
那天我去广场,看到她一个人坐在长椅上,刚触及那双眼睛,心中一凛。一潭深水。沉着多少体量的忧愁和哀伤才会如此呀。我没忍住,再次向潭水望了望,揣测那不是因为刚刚面临的生离死别,潭底淤积着多年的闷郁和泛黄的钝痛。
她已不再年轻,就那样坐在初夏上午九十点钟的阳光下,背微驼,双手摆放在大腿上,不冷不热,不言不语,头也不动,手脚也不动,服帖的头发没有被微风吹动一丝丝。不知道她在这里坐了多久,除了眼眶内微漾的秋水,这是一尊石化的妇人。
她就那样呆坐在石凳上望风景。其实也没啥可看,五月的阳光、阳光中的虚空、不远处那一排香樟树,还有其他高高低低的绿化。我牵狗从她前面走走停停,她的思绪未被可爱的小狗扰乱,始终沉在自己的虚空或者回忆之中。一只白色的蝴蝶颤抖着飞来,颤抖着飞过去,差一点在她额头蜻蜓点水,她没避让,就像没看见似的。
我牵狗走过去,在她身旁一张长椅坐下。我们各坐一张椅子,中间距离一臂之遥。背后,一棵还没开花的女贞将我们笼在树荫下。向北望望风景,她有一头黑白夹杂得很均匀的头发,她上唇的汗毛比较重,据说这类女性多是内分泌不调,又或者婚姻生活不如意,子女缘不佳。再望望风景,也许离得比较远,也许风太大,闻不到一点点香樟香味,蓬勃的树叶在阳光下闪闪烁烁,翻涌如海。一时,阳光静默如海。
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问“这是什么狗”“这只小狗真可爱”又或者“平时吃狗粮还是饭菜”这一类的问题,她沉默着,永远沉默着,甚至都没有转过头来瞄狗一眼。由此我清楚,从某个范围上说我俩属于同一类人。
总算,她的手动弹起来,慢慢敲打大腿,一下,一下。到后来,我用余光看到那只手的起落之间带着略显轻快的节奏。伸直的双腿也开始点着地面,一下,一下。嘀。嘀。她从裤兜里掏出手机,还是翻盖的,粉色的,猜想是女儿或者谁淘汰下来给她用的吧?掀盖,只看了两眼就合上,又是嘀嘀两声。将手机放回裤兜,又静坐了会儿才起身离开。她将攥在手心的一团纸巾嵌入椅子缝隙,简单的一个动作,做得很慢很小心。然后起身,背微驼,离开了世界一隅的水穷处。
这一上午,她是沉默的导管,流过陈年的哀愁,流过莫名的小剂量的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