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民间写真

手工红砖

□田耀东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手工红砖宽八厘米,厚五厘米,土坯是用手工放砖模里一块块摔打出来的。质量好,把关严——陈技术验收土坯时,左手托块玻璃,右手拿根直尺,在坯道里走过去,隔三五步就拿一块坯放玻璃上检测平整度。

举起来、眯细眼、瞪大眼,摇头、砸嘴,用直尺量。

陈技术一看就知道是有文化的。窑场上戴眼镜的就他一个人。芦菲花衬衫胸袋里别着两支钢笔,一支是空壳,一支是经常脱墨水的。

他写字的时候,抓住笔杆朝下甩甩,用牙齿咬咬笔尖,用手指甲捋捋笔尖,他嘴唇经常是蓝黑的,手指也是蓝黑的。然后在虎口上画画,然后墨水就出来了,然后把笔帽插在笔尾上,然后在验收单签上“合格”两个字,然后尾随在他身后的“窑花子”就松了一口气。

明知陈技术不抽烟,勇士牌香烟还是递过去。陈技术照例微笑着郑重地说,不抽!不抽!下次注意点,有两道坯淋了雨,草棚要罩罩好。

都说陈技术是好人,刀子嘴,菩萨心,又有文化。县官不如现管,只要陈技术签上字,制坯人的辛苦就得到了兑现。

陈技术的娘舅是乡主任,但他并不仗着娘舅就工作马虎,只有对小红是例外。

小红是坯场上的场花,小红的砖坯都是合格的、免检的。纵然淋了雨,坯面像出了天花,也是不影响质量的。

制坯人最怕刮风下雨,淋雨的砖坯会成一堆烂泥巴。罩土坯的草棚都是用小麦稭编成的。为了编草棚,收小麦时不用竹枷打,更不用机器脱粒——十二匹的手扶拖拉机一夜就消化一座麦山,但麦秸秆全乱套了,只能拖到窑厂换砖票。

用在草棚上的,必须是整整齐齐的小麦稭。

草棚用竹子扎成人字形,把小麦稭铺上去,用细铁丝扎牢,罩在土坯上,像给土坯穿上雨衣。

土坯就码在坯道上,坯道下是排水沟,草棚会漏雨,小麦稭长了蘑菇,台风刮得散了架,草棚要年年修理、年年添换。

小麦黄了,用扒机把麦穗捋下来。扒机是竹片做的,像母亲为妹妹篦蚤子的篦子。两人扛着阔大的竹篦在麦穗上篦过去,麦穗就捋在扒机里了。然后把麦穗割下来,整齐地贮在柴屋里。

没有扒机的,就割下小麦用双手掼摔。两张杨树的打桁凳,凳脚有些烂,掼小麦是不心痛的。抓起一把小麦,举得高高的,啪!啪!啪!麦粒子飞出来像鸽子蛋,打在脸上麻酥酥的。

那时候,除了泥匠、木匠,要挣钱,只有去窑场。窑场歌这样唱:

——勿到窑场,昼夜思量。到得窑场,眼泪汪汪。

呀得喂!眼泪汪汪!

得呀喂!眼泪汪汪……

小红夸我花子歌唱得好,时不时对我多看一眼。我有自知之明,知道歌唱得好不能当饭吃,穷还是穷。老人家说,穷则思变,生命不息,奋斗不止。立下愚公移山志,汗甩八瓣在窑场上,也许有那么一天——当然是在深夜的梦里。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能吃苦,脑子不太傻。春寒料峭,我最早来到窑场,把昨夜踩踏好的砖泥用弯刀提到砖台边,垒成堆,拍得四方四正,像王粮户家的八仙桌。

这时太阳还没升起来,朝阳河里红霞满天,像小红漂亮的脸盘。

一想到小红,我赶紧走到小红的砖台边,把小红的砖模子抹上废机油,让她脱模滑索,然后替她把拌好的熟泥提到砖台边——她一到就可以做坯了。

废机油是我向机师发小讨来的。为了这,我承诺在他和赤脚医生结婚时不吵亲,不赖在新娘子床上不起来,也不强迫新娘子为我们点烟——这可是我们日思夜想的!

我这么天天讨好小红,也就是为她多看我一眼。每天,我踩好自己的坯泥,就去替小红踩——拌泥、踩泥是窑场最累的活计。都说制坯人吃的是青春饭,没力气可不行。

小红是知恩图报的,我为小红做的事她都知道,她也一直在帮我。

小红的爸是水泥船上的运泥人,总把二锹的好泥倒在我砖台的旁边,让我随手可取。

制坯人最讲究泥的好孬。头锹泥有草根,有树枝,有田螺和洋辣子的壳,还有滑腻的青蚯蚓。

三四锹泥都是犟黄泥,要隔夜灌水浸泡,一点也不能着急。还要拌两次,不然全是僵块。不但脱坯时用钢丝刀刮不平,晾干后砖坯还会起泡。草根牵绊不滑索,洋辣子壳和田螺壳嵌在土坯上,干透后像被虫咬过的菜。

犟黄泥块裂开嘴,土坯就会弯曲开裂。这样的土坯,躺在陈技术的玻璃上,令人胆战心惊。

二锹泥没杂质、没僵泥,朝阳河水灌下去,只要两个钟头就酥如蒸糕粉。我站在高高的泥堆上,一面踩踏、一面唱歌,故意不朝小红望,心里只盼望歌声能飞到小红心里去。

呀得喂!得呀喂!……

为了多挣钱,让小红跟陈技术说,让他爸给砖瓦厂的赵主任打招呼,揽下砖模闸头板刻号码字的活计。

为了保证手工红砖的质量,每个制坯人都有自己的编号,一看编号就知道这块砖出自哪个坯台。

为了方便制坯人,我用老楝树做了二十副闸头板,收工前一个个砖台发过去,让他们把无字的闸头板换给我,我连夜刻好砖台号,第二天抹好机油再换回来。

刻一副闸头板一毛钱,刻五六副就抵得上生产队出工一天。我晚上趴在饭桌上刻,玻璃罩油灯太暗,就用图画书罩起来。三面聚光,一面的光对着我。

夏天蚊子多,就把双脚伸在薄膜纸里扎牢,蚊子奈何我不得,只在外面乱飞乱叫。我虽然汗流浃背,头发根里都滴下水来,但刻好跳到朝阳河里游一游,一个猛子扎下去,把沉在水里的月亮捞起来,要多畅快有多畅快。

窑场就设在朝阳河的河边,坯泥用水泥船运过来,干坯用水泥船装到窑厂烧成红砖。

制坯人用黏泥垒成砖台,像桌子那么高,桌子那么大。用树棍和竹子搭个凉棚,凉棚上铺麦稭、稻草、芦苇,遮阳又遮雨。

一排排的坯台,一个个赤膊短裤的男人,一个个衣衫不整的女人(只有小红例外),站在坯台上,抓一把草木灰撒在砖模里,把坯泥揉得糯糯软软的掼在坯模里,用手指头在四只角上压一压,用钢丝弓刀贴着坯模把余泥割掉,打开模板把土坯倒在端坯的木板上。满十块了,屏一口气,端到坯道上垛起来。

为了砖坯干得快,每块坯都留下通风的空隙,码成长长的坯墙。夜间罩上草棚防雨,白天揭下草棚晒太阳。

制坯人都是一身泥,一身汗,天天玩泥巴。中午靠着坯台吞麦饭,夜里听到雷声就朝坯道奔跑,宁愿淋湿人、不能淋湿坯。不能好好吃饭,也不能睡囫囵觉——窑场没有胖子,只有花子。

机器制坯后,我们拖了草棚、夹着砖模回了家。

只有小红到砖瓦厂当开票员,她和陈技术结了婚。

2023-05-24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36851.html 1 3 手工红砖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