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民间写真

姨婆家的那些人和事

□郝继锋

上世纪一二十年代,社会动荡不安,外婆的六个姊妹相继出生在长江下游平原高沙土地区的一户普通农户家庭,她排行老四。外婆的姊妹,我们叫姨婆。我只接触过大姨婆、五姨婆和六姨婆,二姨婆、三姨婆都没有见过。据外婆讲,二姨婆去世早,三姨婆嫁得远。外婆与姊妹情谊深厚,过上好日子以后,每年都会领着我母亲和我去看望她们。

大姨婆原先嫁了个殷实人家,1949年前家里开油坊,还雇了几个伙计,1949年后被划为“富农”,家境一落千丈。大姨婆儿女双全,但没有一个能挑起家庭重担。儿子年纪轻轻得了夜盲症,当地人叫“鸡目眼”,太阳落山后就看不见走路,娶了一只手有残疾的儿媳,干不了重活计。大姨婆的女儿患精神病,见人总是傻笑,终生未出阁。平时要么蜷缩在床上不起身,要么坐在家门口搓草绳,这是她唯一会干的活。大姨外公年事已高,会一点编织畚箕、竹篮,打茅窝(一种冬天穿的草鞋)、扎笤帚的手艺,全家微薄的外来收入仅靠他一人。全家日子过得窘迫,也无人会打理生活。喝玉米糁粥没有可口的咸菜,一年四季都是就着整根咸胡萝卜吃,吃腻味了,口口难以下咽。家里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出门走亲戚都得向别人借衣服、鞋子穿。养几头猪也不发旺,常因饿肚子在圈里嚎叫,近乎骨瘦形销。她家房屋破旧不堪,四面不关风。有一回我和外婆住在她家,晚上听到老鼠在屋梁上来回奔跑,打了一夜的架,还有几只相互追逐的老鼠竟然掉到床上,从我脸上跑过去,吓得我差点儿尿裤子,整夜把头钻在外婆的怀里,不敢探出来。之后,我再没有在大姨婆家留过宿。外婆每次领着我去大姨婆家,都要多带些糖果、点心。大姨外公每每去集市卖畚箕、竹篮之类的东西,路过外婆家歇歇脚,外公、外婆总要留他多住几天,做一点好吃的。

五姨婆日子过得最好。结婚前几年一直没有生育,抱养了个姑娘压头,视如己出。后来生了儿子,取乳名“牛”,叫牲畜的名字好养,收得住。五姨婆不偏心,儿女一样怜爱。儿子有出息,师范毕业,当了教师,后来做了小学校长。女儿嫁给了老牌大学生,端的铁饭碗。五姨外公是远近闻名的木匠,手艺出众。他打的八仙桌,四平八稳,对缝合榫。为儿子结婚做的踏步床,大红底漆,金粉描画,床梃镂空,雕鸾画凤,令四里八乡村民仰慕不已,纷纷找五姨外公“定制”结婚家具。五姨外公最大的嗜好是抽烟,见到他时嘴上总是叼着香烟,无论是在干活还是与人交谈,香烟从不离开嘴唇,即使咳嗽,香烟也在嘴上。五姨婆家住瓦屋,在当地不多见。前后屋之间有个大天井,天井中央有一棵遮天蔽日的香橼树格外吸引眼球。到了秋季,硕大的金黄色果子压弯了枝头,大人踮个脚就能摘到。香橼的清香溢满天井,我以为好吃,其实闻起来香,果肉却非常苦。五姨婆每年都挑选几个又大又圆的香橼当祭品,供奉到菩萨像前。五姨婆家屋后是一大片竹园,竹子的品种与外婆家不同,好像更粗更高一点,最粗的可比小毛竹。五姨婆儿女孝敬长辈,把孤孑一身的姑妈接到身边赡养,为其养老送终。五姨婆特别喜欢我们兄弟俩,每次去她家,把藏在柜中好吃的全都拿出来,回家时还塞满一口袋。我总盼望着一年多去几次,但又忌惮她邻居的狗,老盯着我们屁股后面狂吠,我心里发怵。为了消除这个“后顾之忧”,我自制了一把弹弓。有一次竟然把石子打进狗子的嘴里,狗子被呛得边叫边跑。从此,那条狗只要看到我手里的弹弓,就往家里躲,不敢出声。

六姨婆住得离外婆家很近,只有几里地,但要过一条河。开始时乘摆渡船,后来河上有一座木桥。桥上的木板经常东少一个西缺一个,每次过桥,都是对我心理承受能力的考验。外婆迈着三寸金莲,颤颤巍巍地搀着我。我眼睛不敢眨一下,从空缺的木板缝里能看到河水在流淌,水草在摇摆,偶尔看到桥下有人在捉鱼。我的腿似乎在颤抖,也感觉到桥身在摇晃,过了桥才长舒一口气。六姨婆终生未孕,从长江边长水稻的圩田地区抱养了一个姑娘,这个姑娘从圩田来到高沙土,是从“米坛”掉进“糠坛”。亲生父母很担忧,时常差人过来看看,见老两口疼爱无比,没让她过苦日子,这才放心。后来姑娘嫁到五姨婆家当儿媳,从“米坛”又跳到了“蜜罐”。六姨婆说话轻声细语,和颜悦色。而六姨外公性情耿直,快人粗语。他患有面瘫,歪嘴斜脸,外婆说他被壁虎吹的,我见了有点害怕。因为他没有亲生子女,见到小孩都非常喜欢。每次他都想来抱我,我极力躲闪,有时躲闪不及,被他强行抱在手上狂亲,我的小脸都被他胡茬蹭红了。六姨婆家给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是咸菜腌肉,至今我都没有见到过有谁家把肉腌在咸菜里。被咸菜卤浸泡的肉外表黄澄澄的,里边红白分明。六姨婆把咸肉切成薄片,与竹笋爆炒,味道奇美,既有猪肉的腊香,又有咸菜的卤香,更有竹笋的清香,无法形容,终生难忘,现在想起还渗口水。

外婆几个姊妹中只有大姨婆过到八十多岁,其他的都是六七十岁过世,外婆过到六十八岁。

2023-05-24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36852.html 1 3 姨婆家的那些人和事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