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从周
无量寺是寺庙的名字,在日本和歌山县的最南端,也是本州最南的岬角。背靠纪伊山地,朝向太平洋。1400万年前火山喷发,造就许多奇石巨岩,连绵入海。天之涯,地之角,合该有这样的荒凉奇崛。两百多年前,32岁的画家长泽芦雪奉老师圆山应举之命,自京都启程,跋涉至此,留下了著名的《龙虎图襖》。
自室町时代晚期,日本的画家们经常以虎入画。然而一万年以来,日本并没有老虎。更新世末期,海平面上升,日本列岛与大陆的连接断绝,虎在日本消失。因为酸性土质和湿润气候,连完整的骨架也没有留下,只在考古中发掘出一些残破的化石碎屑。
之后与虎有关的痕迹,就是《日本书纪》里所记的故事:钦明天皇六年(545),派遣使者出使百济,同行孩童为虎所食,于是使臣找到虎,并猎杀之,将虎皮带回日本。
再后来,是平安时代早期的宽平二年(890),新罗向宇多天皇献上两只幼虎——据说天皇很喜欢猫。当时著名的宫廷画师还画下了老虎,但这幅画早已不知所终。传说画师没有画虎的眼睛,因为神乎其技的画功,已经让画中的虎有了魂魄,点上眼睛便要破图而出。
丰臣秀吉侵略朝鲜时,曾经得到活虎,并运回日本,用车装载,在京都街市中巡游。不知道当时的京都人,是怀着怎样的惊奇与敬畏去围观这只传说中的猛兽,想必也是万人空巷的盛景。
于日本而言,绝大多数时候,虎都是一种想象中的动物。画师们只能从大陆传来的图案中揣摩虎的真实模样,辅以海船带回的虎骨、皮毛、爪牙。至于神情姿态,往往要从猫儿身上借来。以至于很多有名的虎画中,老虎长着家猫的竖瞳,气质中也隐隐显出猫的柔软娇嗔。甚至干脆如禅师仙厓义梵一般,以猫当虎,以虎当猫,浑然无谓,无执着无挂碍。
2022年夏天,我和枕书去奈良游玩,又见到了一只虎。
正是烈日灼人的中午,从飞鸟站出来,步行一公里,在令人头晕目眩的蝉声中走到公园深处,才见到高松塚古坟的遗址。
1972年,日本考古学家发掘这处古坟,发现了引人瞩目的彩色壁画。壁画中除了著名的“飞鸟美人”,还有象征四方的四神之像。
其中的白虎周身云气萦绕,肋下生出双翼,身躯伸长且颈项和腰腹蜷曲,更像是龙的姿态。但短而宽的头颅、圆耳阔口,俨然是威风凛凛的虎头。这种写实与夸张参半的样貌,能在朝鲜半岛的同时代古坟壁画中找到对应。
古坟的主人是什么身份,学者们仍未确定。或许是日本的皇子、大臣,或许是来自朝鲜半岛的百济或高句丽的王族。如果是前者,便是对异邦文明的向往;如果是后者,则是对故土的追怀。总之,图案与信仰在千余年前跨山渡海而来,安置了一个人关于往生或来世的想象。
飞鸟时代正是朝鲜半岛与日本交流密切之时。陶器制作、农耕技术、建筑工艺、墓葬形制、养蚕、纺织、美术、汉字、典章、佛教……以半岛为中介,无论是原生的,还是接纳并改造过的,大陆的滋养源源不断传入,使列岛的文明和国家形态陡然成熟。
在离高松塚不远的奈良飞鸟寺,在飞鸟大佛两侧佛龛下的木板上,我们还看到了一些名字:镂盘师将德自昧淳、寺师丈罗未大、文贾古子、瓦师麻那文奴、书人百加博士。都是建造飞鸟寺时留下的记录。
大约在6世纪,这些人从朝鲜半岛的百济国出发,乘船渡海,来此建造佛寺。他们依照着百济的建筑样式、布局、大佛的造像风格乃至瓦当的花卉图案,在奈良重建了一座故乡样貌的庙宇。
兴建寺庙的贵族希望获得佛祖庇佑,后来自然湮没于历史的漩涡。1196年,飞鸟寺被雷电击中,宝塔和金堂皆不存,今天只余柱础、瓦片等零星残迹。祈求不朽的,和许诺不朽的,都归于尘土。反倒是百济工匠的名字借着汉字流传至今。
长泽芦雪在无量寺画虎,去时是冬天,返京已入春。我们无从得知,在那个冬天的许多日夜里,他在佛殿中如何放飞对虎的想象。在那之前,他是名师圆山应举的学生,小心翼翼地模仿老师的风格和技法。而在这个冬天之后,他成了大胆奔放的“奇想派画家”长泽芦雪。
在无量寺和和歌山的其他寺庙,长泽芦雪留下了许多作品,但最让人感到新奇、震撼又回味不尽的,无疑是《龙虎图襖》上的这只老虎。
它的身躯横贯三道襖障子,如虹般高高拱起,一只前爪按落在地,吊睛怒目,须髭戟张,几欲扑人。然而细看之下,神情中又似有几分猫的柔媚与顽皮。在宗教、艺术和文化的意象中,它与遥远的半岛和大陆,乃至更遥远的国度血脉相连,不可断绝。但换了别的地点、文化或执笔之人,恐怕又绝无可能诞生这样一只老虎。
长泽芦雪在无量寺留下那只虎后,虽然有名,但一直未被视作一流。一直到上世纪60年代,才引起本国艺术界的重视。又二十年之后,无量寺的老虎在欧洲展出,引起轰动,长泽芦雪一跃成为代表日本艺术的画家之一。
无量寺之虎的由来,经常被描述成一个关于远行和解放的故事,画家在艰难跋涉抵达异乡之后,忽地顿悟,找到或者完成了自我。这样的故事总是在不同的语境中被不断叙述。虎作为一个文化与艺术的形象,从大陆到列岛的流变如是;几千年来乘船浮海的人中,想必也有许多命运如是。
而《无量寺之虎》这本书的缘由与灵魂,我想也在于此。书中有对故乡、旧事的追怀,对在异国生活的记录,以及探寻那些同样在异邦或异乡的远行者——托钵乞食为生的良宽,书写中国故事的井上靖,去往欧洲、要与“日本人身份切割”的高桥和子和她的丈夫高桥和巳。读者诸君会在后面一一与他们邂逅,和他们、和作者一起,穿过山道和大雪,寻觅传说中的老虎,抵达天涯海角的无量寺。
正所谓,太平洋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