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

金石传声，这四个字非常好。

一方面，我们从“金石传拓”中传承，这是我国流传了上千年的古老技艺，一张纸、一碟水、一摊墨、一拓包，将器物的形制与花纹，印在平面的拓纸上，精准地传承优秀传统文化；但是，“金石传声”又不一样，它在传承过程中，不仅能见到原貌、先貌，在墨色里见到历史轮廓，让气息中见到历史的声音，但它又是和而不同的。

这一点，我很赞同与陈永怡先生所说：吴昌硕、王个簃、程十发三位海上巨擘的联展，既有嘤鸣求友，衣钵相传之义，更具有推动海派绘画、中国美术南通现象与中国近现代艺术研究的十分重要的学术史意义。此外，我觉得，还有一个视角，这次拿出那么多篆刻作品呈现于“金石传声——吴昌硕、王个簃、程十发师生三代作品展”，让我们更清晰地对海派篆刻有了深刻的直观理解。

提到流派，一般理解有三个共性维度方成派：一是作品风格相近的人群（自觉不自觉成群）；二是主张、气质相近，区别于其他；三是有开派人物，有传承延续。无疑，海派篆刻与海派书画、海派文化唇齿相依。

我看过一个资料，说金石书画社那些人怎么活动的呢？很有意思：

白天到会的人比较少，一到晚饭之后，大家都聚在这里，一张可容纳二三十人的长方桌，总是坐得满满的，一直要等到十点钟才散。他们谈话的资料，除了有关金石书画等等问题之外，很多清季的政治掌故，因为每天经常到会的几位中坚社员，多数是亲身经历清末政治生活的，正像白头宫女闲话往事，要是有人记录下来，确是一部很好的史料。会员常把收藏的珍贵书画，到会里去陈列，供彼此观摩。书画掮客也每晚拿大批的书画古玩去兜售。会里备有各会员的润格，代会员收件。新到上海行道的书画家，总得请人引见这班先生，替他代订润格和介绍吹嘘。

这里透露的信息主要有这么几点：1.书画金石的艺事交流；2.观摩会员收藏精品；3.经纪人（掮客）介绍生意和交流市场信息；4.外地书画家拜会沪上名家，请他们宣传和订润格。

这群大咖，在商业繁荣、租地开埠、东西交融的商业文化大背景里通过这样的方式交流艺事传帮带，互相举荐维生计，正如鲁迅先生所说，“海派是商的帮忙”，不知不觉中，在这种聚会沙龙帮忙中，海派孕育而生。

吴昌硕老领衔流派在沪的十五六年，培养了一批“海派篆刻”的中坚力量。一个印学流派的生命力在于人才队伍，而队伍在于领袖人物的培养。他以领军人物的影响力，吸引了一大批印人来沪发展，如苏州的赵云壑、徐新周，浙江的沙孟海、诸乐三，无锡的钱瘦铁，常熟的赵古泥，还有南通的王个簃等一大批人。吴昌硕对他们的影响与扶持是巨大的，是授之以渔、传之以道。

其实，在这么多弟子中，大多已享大名（印名），唯独王个簃因画名太盛而印名（包括诗名）被掩，今天这个展览，也是对他印名的一个佐证。个簃老（1897—1988）是通过李苦李的介绍入吴门下的，其时已经刻过许多印。诗人诸宗元赏其才，将其印作呈缶翁。“缶翁见而悦之，逐钮逐字细为批示，佳者或曰佳、绝佳、浑朴、得古意、绝妙、得汉人意；不妥者或云欠古、少味、少含蓄、无流动活泼之趣、某字宜收小等。剖析入微，恍同面授。”吴昌硕曾撰两联鼓励：“小印刻初成，退哉皇古；长城攻不克，突起异军。”“食金石刀，养草木心。”下联加跋语：“个簃大弟子刻印极精，下笔毫无习气。家贫时书画取润度日，予恐其嗜好太多，而于金石未能独往，书此勉之。”

沙孟海《个簃印集后序》说：骨力坚苍，立基于平昔；深入浅出，给用于当今。而游刃从容，不假矫饰，烟云舒卷，莫可方物。运刀布局，出自师授，不规以师法自囿。素纸朱沫，时出新意，神明变化，烂然多姿。

应该说，这个评价很允当。

王个簃的印作不少。如“粗服乱头”汉印格式，篆法简率而拙朴苍古；“鹰击长空”，玺印体式，苍浑高古，边框残破自然，线条拙朴无矫饰，十分大气。

然而，因为他在中国画坛的画名太重，掩盖了他的书名、印名；因为他20世纪五六十年代集中精力于中国画上，而鲜有印章行世，以至于很少有人把他列入篆刻家的行列。丘石先生曾撰文说：客观地讲，1982年西泠印社出版的《个簃印集》对入集的印作未能精心筛选，以至于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曾有人揪住印集中的个别欠佳、欠妥之作，在一份印社小报上撰文对他的整个篆刻艺术成就提出质疑和批评，在当时的书法篆刻界产生了一些负面影响。然而，瑕不掩瑜，偏不可概全。

当代篆刻大家石开这样评价个簃老：“20年前我以为老辈篆刻家中最胡来的是王个簃，那是什么刀法？零零碎碎，不清不楚，差点写了文章臭骂一通。不意时过境迁，最近重翻旧印谱，发现以前认为不能看的如今都变得好看起来，特别是他的‘学到老’‘牛角坡’等印，用刀自然神奇。由是顿生‘廿年始识韩荆州’之慨！”今天我们站在历史的角度上，客观地评价王个簃的篆刻艺术，不仅仅是为了确立王个簃在中国现代篆刻史上的地位，更重要的是让我们重新去了解、认识、感悟、借鉴王个簃的印学观和篆刻实践，重新去思索“诗文书画有真意，贵能深造求其通”，思索如何继承与发展、入师门与出己意，以期对当代篆刻艺术创作产生积极而有益的影响。

金石传声。

今天，时光被篆刻，我们仿佛穿越，听到金石锵锵，教诲琅琅。

题图为王个簃篆刻选作，依次为：百岁进军、粗服乱头、鹰击长空。